粮仓应该是什么样子?
“粮仓自然应该是又高又宽敞,再不济也要通风不潮湿,怎么会是这样的?!”
罕虎对着一排灰瓦矮房发出了疑问。
游吉听了冷言问他:“你连你自己家的粮仓都没看过的吗?”
“我……”
“你该不会到现在连你家粮仓在哪都不知道吧?”
“……”
得到的同样是沉默。
“所以赈灾的时候你就真的只是吩咐了下面一声其他的连过问都没过问?”
面对游吉刀刀直戳心窝子的问题,罕虎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姬侨,姬侨则颇为心虚地用手遮住了脸。
游吉做梦也没想到罕虎这当国做得竟然省力省到了这份儿上,几个月都不出新的政令也就罢了,竟连赈灾这么大的事也都只是草草过问。
说话间廪人已带了钥匙过来,在比对了太仓的印鉴后,便指挥人将两扇极为厚重的木门和房顶的牖打开。
罕虎看着印鉴被游吉揣进怀里又问道:“太仓的印鉴怎么在子太叔手里?廪人可是司徒属官,你们两人一个是少正,一个是令正,怎么连司徒的下属也指使起来了?”
姬侨抬起眼皮看了罕虎一眼,答:“那自然是司徒大人交代过的,游吉是令正我是少正,我低他一级,所以太仓印在他那。”
罕虎被姬侨这么一看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了话,游吉不动声色地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你是猪脑子吗?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也不能怪游吉数落,罕虎也是话都说完了才想起来,这官仓的管理权是前任司徒公孙夏留给姬侨的大礼之一。
他好像一个指头直接戳在了别人刚刚结痂的伤疤上了。
“你做什么?”
为了掩饰说错话的尴尬,罕虎昂首挺胸就往太仓刚打开的大门里挤,可惜还没跨进太仓的门槛就被姬侨拎着领子拖了回来。
姬侨看着他无奈道:“这里面封闭许久,需要等空气流通些时候再进去,省得你一条小命折在里面。”
众人在那门前站了大约一刻,待廪人回报安全,一行人才进入那粮仓,粮仓的门上刻着“六”。
前一刻还在暗骂姬侨多事的罕虎,自踏进太仓的那一刻起就只顾得上骂自己乡下人见识少了。
那哪里是一排矮小的灰瓦屋舍?
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占满整个房间的深坑。那座粮仓的内部垂直向下挖空,最底部距离地面足有三丈之距。青石板铺就的台阶紧挨着屋舍的墙壁逐级向下,延伸到一侧墙壁再折返,向下数十级,方才抵达太仓最底部。
姬侨与游吉各举了一盏灯向太仓底部走去,被落下的罕虎只得托着自己快要掉落的下巴,紧紧地跟在后面。
“不是说看粮仓吗?这是什么?是给谁挖的陵寝?”
游吉看了他一眼仿佛见了鬼,“你闲得无聊时少趴在墙头看美人儿,好歹去自己家的粮仓看一眼行吗?这不是粮仓还能是什么?”
这玩意儿是粮仓?
罕虎不好随口吐槽,只得抓着脑袋说:“说是粮仓我也没见粮在哪啊!”
直到一行人到达粮仓底部,游吉才道:“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罕虎一头雾水。
“粮食。”
“粮食在哪?”罕虎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没有看到任何粮食。
只见游吉看着他的视线一路向下,一直落在他脚边,“你踩的就是。”
罕虎听完差点原地跳了起来:“什么什么?我踩着了?不会踩坏吧!”
游吉盯着他一脸不可置信:“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还踩坏?你别掉进去还得让我救你我就知足了。”
“地窖式的粮仓因为深入地下不能很经常将粮食启出来,为了防止粮食堆积发热着火、防潮或者是霉变污染,通常会将粮食进行隔层,一般用一层草席,一层糠再一层草席,更谨慎的还会在中间夹一层碎石块,咱们脚下这个应该是刚铺了点碎石。”看着罕虎被游吉拿话挤兑脸上红白交错的尴尬无助样子,姬侨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插在两人中间向罕虎耐心解释了一番。
罕虎听完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随即又问:“既然说是要防火,那我们能带着灯到这下面来吗?安全吗?”
听见罕虎的问题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姬侨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并将手中的灯递给罕虎,对他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会不会着火了。”
罕虎举着灯走向粮仓内壁,细看了一圈后,他这才知道太仓的底部和四壁全都是被烤制过的土层,那质地与陶瓶几乎无异,很难起火。
姬侨耐心向他解释道:“我们与楚地的气候不同,他们储粮以防潮防水为主,而我们则是防火为主,所以我们的粮仓多是这种窖穴式的。建造时要先将粮仓底部和四周的土层全部夯实,用以防潮,再对内壁进行烧制,用以防火,粮仓底部要放上除湿透气的材料,以此来保证封仓之后粮食不会坏在仓里。”
游吉接过姬侨的话:“粮食分层存储,每当粮食平铺填满到一定深度就会按草席、糠、碎石块、草席的顺序做一个夹层。这样的话,粮仓填满后几层粮食相互隔离,就算是起火也不至于一次性全部烧完。
“就是真的起火了,这里离洧水不远,火烧的速度受到土石隔层的影响会减慢,救火也来得及。”
太仓的仓库众多,几人从一个粮仓里出来,又打开了一个看起来相对较高的粮仓,这粮仓更奇怪,不仅地上开了个门,就连挨着房顶的地方也有个门,离地足有一丈高。
进入这间粮仓以后罕虎才发现外面看着虽然不高的灰色矮房实则有三四丈那么高,仿佛一个窄长的巨大宫殿,但罕虎看的出来,这个“窄”只是相对于长的那道墙来说的。粮仓顶部的梁柱构造巧妙,使得粮仓仅靠四堵墙进行支撑房屋中央并没有任何用于支撑的梁柱,这使得房屋内部内形成了一个完全空旷的空间。站在粮仓底部抬头向上看,能看到仓顶内部经过了特殊处理,以防止漏雨导致粮食霉变。
“这也是粮仓?”因为并不十分确定,罕虎将声音拖了老长。
“是的,也是粮仓的一种,这种仓相对来说会比较适合存取,但因为好存取所以被人惦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姬侨解释道。
罕虎又问:“那粮食呢?”
“在那里。”
游吉给他指了仓中的一个角落,但他什么都没看到。直到走近,罕虎才发现游吉指着的那一大片位置的地面平铺着不到寸许厚的粮。
“这……”也太少了吧!
跟如此巨大的粮仓比,这些存粮确实是少得可怜了。
姬侨幽幽地哼了一声:“你也看到了,太仓只剩这么点儿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连君上也要饿肚子,若非如此又哪会需要你开罕氏的私仓赈灾?”
一直跟在众人身后的金阳仰起头看向头顶那一道道相互交错与墙上的悬门平齐的横梁,有谁会想到那些看似仿佛房屋内普通横梁的东西,待这里被填满后会成为地面的道路呢?待到这座粮仓被填满,那些距离地面一丈高的悬门则会成为粮仓真正的门。届时下方的仓门将无法被打开,人通过梯子由上方的门出入粮仓,而这些横梁一般的道路则是为了防止有人陷入粮堆,在那如海的粮食中溺毙。
人在粮海中溺毙,那是他在数千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姬侨曾经告诉他,若是早个几十年,那如山如海的粮食在晋楚境内都能看到。现在不行了,诸侯之间为了疆域连年混战,如果不是三年前的弭兵会盟?为诸国提供了一个暂时得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只怕郑国的粮仓里,连眼前的粮食都不一定会有。
金阳跟着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姬侨和公孙夏来到此处时的情形。
姬侨那时已在天子脚下种过三年的地,自然不会像罕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对于很多常识性的问题叽叽喳喳问个没完,他更关心的是存量有多少、够多少人吃多久、损耗比例有多大、如何保证粮食翻新等等等等。然而在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后,姬侨却面色凝重眉头紧锁,走一步叹两声。那一路上他都低着头没完没了地记录公孙夏跟他讲的东西,偶尔与公孙夏交流几句,话语间也都是对现状的忧虑。那时姬侨就对自己说过,他知道太仓的情况远不及各族私仓的情况,但是也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之差,那时姬侨就说一定要改,可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有人理解却无人支持。
这回你能不能找到支持你的人呢?
金阳向着姬侨的背影望去,只觉得那个人仿佛又消瘦了几分。
“你们就不想说点什么?”
粮仓巡查完毕,在等待廪人重新落锁的空档姬侨也没有忘记检验今日的教学成果。
罕虎抿唇思索了片刻,道:“一是,粮库看似脆弱,实则牢靠。若是野外行军,可以考虑烧毁粮草破敌,可若是攻城,在北方的话这种办法就未必行得通了,粮仓起火不易,且存粮重地自然也是重兵把守,单枪匹马偷烧粮草无异于送死。二是,由此看来,郑国境内如果遇到某地的粮仓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那十有**是有问题。三是……”
“三是……”罕虎结巴起来。
“说不出来也不用硬凑。”姬侨看着他满脸为难开解他道。
“你今天叫我来看了这么一圈应该不只是要说这些吧?”罕虎对着姬侨问。
他之前为着姬侨假死诓自己的事跟姬侨闹了几个月脾气。姬侨很是有耐心,几日一卷信送去罕氏。他不愿看,姬侨又不让送回,那些书信便在他书房门前堆了起来,几个月下来,所有的信几乎堵住了一扇门。他才不信姬侨废了这么多功夫把他找来就是为了给他上这样一堂没什么用处的课。
“当然不是,”姬侨将衣袖上的尘土掸落,说,“从今年开始,巡粮的事就由你们俩去。”
“什么?”
“我才不要跟他一起!”
两个人几乎是一同喊出口,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嫌弃谁多些。
姬侨对着罕虎:“兵符如今在你手上,对吧?”
罕虎点头。
他又转向游吉:“巡粮是我之前好不容易才向司徒大人给你求来的差事,对吧?”
游吉低头不语。
“所以,自然是你们两个一起去。总不能争权的时候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到了干活的时候就全给我装死吧。”
这边游吉勉勉强强点了两下头,那边罕虎却极度不满地嚷嚷道:“到底是谁装死啊?而且,我们两个哪个不比你官位高?到头来不还是要被你指使着,为你做这做那。巡粮可不是游山玩水,路途颠簸查账辛苦就不说了,万一惹得哪族不快就是杀身之祸,你让我俩去干这得罪人的差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欺负你?”姬侨觉得好笑,“你堂堂当国大人在自己管辖的土地上巡粮都不敢,还有谁敢指望你能为国君先锋,为我郑国守土开疆?”
姬侨说着向着罕虎的位置伸出了自己的手,看着罕虎愣愣地看着自己不明所以,他无奈道:“手伸过来。”
罕虎猜不出姬侨的用意,只能按照姬侨的指令动作,他将手掌摊开,姬侨便将自己掌心里的东西倒在了罕虎手上。
一直跟着他们默不作声的金阳觉得好奇,伸头过去一看,不禁感叹道:“好大的麦粒。”
在他的印象里,不论是姬云当年种出的麦粒还是姬侨流亡时种出的麦粒,都不如现在罕虎手心里的这一小撮来的饱满大粒。
姬侨正色道:“你不是问我叫你来到底为了什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为了谁?
“你手里的这把麦子来自于长葛邑,你可能看不出来它有什么特别,因为你吃到的麦粒都是这样的。可你知道吗?在这世上很多人一辈子连这样麦粒一半大小的麦粒可能都没有吃过。农人们风吹日晒辛苦劳作一年,好不容易收获了这些上好的麦粒,但是自己却吃不到一口,它们都要被当成赋税上缴,从几百里外耗时耗力运到这里,最后被供奉到你面前,让你享用。你不会知道也必定从没问过灾年里像这样一捧粮食背后是多少人的血与汗,但你既然得了他们的血肉供奉,难道就真的心安理得什么都不为他们做吗?要知道,即使是神仙在受了香火供奉之后也需得为信徒实现心愿,否则便会被拉下神坛、砸碎金身,你当想想若你毫无作为下场又能比那些被砸碎金身的神仙好到哪里去呢?
“退一万步讲,农人在田地里还知道自己要种好粮食,希望秋日里丰收。你作为当国,近几个月来除了与良霄争权,自己分内之事都不愿去做、不曾去想,连个农人都不如。你身居高位,若是连将郑国带往未来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有什么资格手握权柄?你若早告诉我你毫无志向与勇气,那我倒不如选良霄来得痛快些。他虽不济,好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叔父……”
游吉扯了扯姬侨的衣袖,让他多少顾惜些罕虎的面子。当国大人当街被他这个六卿之末训斥得头都抬不起来,传出去多少都不太好听。若是罕氏家里的老家伙们再以为他们的天之骄子在这儿受了什么委屈,那只怕又要去郑伯面前闹腾上许久了。
姬侨回头瞪了游吉一眼,这才掏出一卷诏令,袖子一扬,丢进了罕虎怀中。
“君上有令,命你与游吉十日后启程巡粮,所有的东西都在诏令上写着,你们自己看吧。”
罕虎脸色发黑抱着那卷诏令嗯了一声,说:“我带回去仔细看看,看完给子太叔送过去。”
“去吧。”
游吉看着罕虎的背影:“您看他跑得跟死囚获释一般,就没有点于心不忍?”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姬侨道,“以后要跟他一起共事几十年的人是你,如果从现在起你们俩就互看不顺眼,以后怎么办?”
游吉一愣,皱眉笑着:“说到底您还是为了郑国。”
“那件事怎么样了?”
游吉想了半晌才明白姬侨说的是哪件事:“可以是可以了,只是……”
“你知道我最不想听的就是‘只是’,有什么问题就抓紧去处理,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就是他们都想见见您。”
“见我?”姬侨有些惊讶,自己又不是什么三条腿儿的□□,有什么好好奇的?
游吉冲着他点点头,证实他没听错。
姬侨笑道:“现在觉得好奇,以后有的是他们不想见我的时候。”
十日后,新郑的北城门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即将巡粮的当国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姬侨拖上马劫走了。
临走前,姬侨撂下句话给游吉:“你先慢慢查,过几天就把人还你。”
看着被扬得漫天飞舞的黄土,游吉再也难掩忧虑:“您竟还没放弃那个想法吗?”
1.弭兵会盟,这里的弭兵会盟是指第二次弭兵会盟,具体情况可以问度娘。
骚瑞,我比较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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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贼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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