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你找不到的,因为你说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啊。”
这么明显的道理怎么还是会不懂呢?
“再找找,再找找。如果天亮的时候还找不到,我们就回去。”姬侨说着又扒开了一个洞。
“啊啊啊啊!有□□!有□□!!!”他从洞前逃走,□□鼓着腮帮子,冲他恶狠狠呱了两声,跳开了。
“蛇你都不怕,你还怕□□?”对于眼前这个人,金阳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他什么好。
姬侨翻了金阳一眼:“你管我怕什么!”
说着他又去扒下一个形状怪异的小土丘。
金阳看着他半伏在地面,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满是黄泥不能看了,连好言相劝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他对姬侨道:“你还敢回去?你就不怕他们已经发现你跑了,两国即将交战?”
“不是你说的吗?大夫说我中的毒特别厉害,谁碰谁死,谁还敢去找我?”
“送饭的。”金阳如实道。
“有小黄呢,不用担心。”姬侨说完继续往前爬了两步。
小黄是条秃尾巴小黄狗,也不算是姬侨拣的,只是喂了它半年喂熟了,姬侨跑出来之前把狗关在了院子里,宫里送来的饭菜,由它全权代劳。
姬侨三天前被人毒翻在驿馆,秃尾巴的小黄狗倒是义薄云天知恩图报,硬从隔壁市集拖来个大夫救他,谁曾想大夫仅仅是摸到他,不过片刻功夫也被毒翻,一命呜呼。接着,就连进来抬人的守卫也毒翻了三个,至此驿馆被封,谁也不敢进来了。
至于姬侨是怎么好的,姬侨自己也不大知道,反正他一觉醒来好了,眼下生龙活虎的,甚至能上山打熊。
趁着还没人发现,他摸黑干了老本行,翻了驿馆的围墙,顺着院墙西边老槐树的树干爬了出来。姬侨在城郊的驿站买了匹马,向着西面绝尘而去。金阳还以为他是要连夜逃回新郑,谁曾想这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儿。他在临近新郑处转头向南,走走停停一共跑了两天一夜,进了一座荒山。
进山时金阳问他:“你到底要去哪?为什么不走官道?”
姬侨答:“走官道太容易被人看到了,我这偷偷溜出来的,万一被发现了多不好。我要找铸造炉,祖先铸鼎的铸造炉。”
姬侨答到此处若是换作旁人定会接着追问,可听话的人是金阳,姬侨要做什么,他已明白了。
他对姬侨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你不去荆山跑来这里干什么?”
姬侨将手中的缰绳在树干上缠了数圈,打了个活扣对金阳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他一步一步朝着深山中走去:“我不是不去荆山,而是所有有记载的荆山我都找过了,没有。”
“什么没有?”
“铸造炉没有,周地境内的,秦地境内的我都找过,没有找到。”
“不可能!”金阳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我找得绝对仔细,就是没有。我想许是祖先怕后世多事,用完就将炉子毁掉了。”
金阳又问:“那你来首山做什么?”
“传闻中,帝采首山铜,铸鼎荆山下。我仔细想过,如果荆山没有,那么作为采铜地的首山应该会有用来验证矿石是否为铜矿的熔铸炉,只是应该会比铸鼎的熔铸炉简单许多。”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那个东西?”金阳不解。
姬侨用手中的长树枝扫开前方的荆棘丛,“我想用它做个好东西。”
他说着,脸上已浮出了一层薄薄的笑。
就这样,金阳跟着姬侨在这座并不大的首山走了一天两夜,姬侨连耗子洞都扒了也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
雨后不久,山间流水隆隆,不知道是不是时移世易导致心态也有所变化,如今的金阳觉得这座山倒也不像印象里那般空旷孤寂。
启明星已现于东方,姬侨气喘吁吁地坐在满是青苔的石块上,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我说了这儿没有你想要的那个东西,你这样走实在是白费功夫。”金阳道。
姬侨擦了擦脸上的汗,还是颇为不甘心。只是他必须得回去了,如果真的被发现跑了出来,那这个祸就闯的太大了。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虽然十分不甘心,却还是道:“好好,这就走,啊——!”
“公孙侨!”
等姬侨再次爬上驿馆外的老槐树已经是又三天后的午夜。
驿馆四周都很安静,看来还没有人发现他已经跑出去多时。
不过想要说神不知鬼不觉还远远不行,树下狗爪子的磨地声和粗粝的喘气声就意味着他早已经被发现了。
“小黄别叫,是我,是我!”姬侨低声说着往院子里爬,然而左腿完全使不上劲,身子一歪,瞬间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虽然金阳手伸得晚了些没拉住他,但树下却多出来个极为温暖的怀抱。
“你跑哪去了?还要不要命?”接住他的人低声骂道。
“你腿怎么了?”
那人还没等姬侨回应,连着问出了三个问题。
接住他的人黑巾蒙面,只露了个眼睛在外面。
姬侨看着这人的一身行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子西,你怎么穿个夜行衣都这么挑剔?”
还蹲在树上的金阳细看才发现那人的黑色夜行衣外还套着一件黑色的纱衣。
姬侨拨弄来人的衣襟凑近细看了看。这身夜行衣是宋国产的花锦,虽然看起来不如文绣绮丽夺目,但做工却不遑多让,纯黑的锦缎上依然织有繁复的花草团纹,纱衣则是楚地来的烟纱,轻如烟雾,似有若无。
轻纱花锦,正是郑国令正大人公孙夏的标配。
不过公孙夏这回倒是与上次见面截然不同,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脖子都尽可能地藏在了黑色面巾之后。
他也不将姬侨放下来,只说:“我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你管我穿什么?”
目所能及处,姬侨左腿上的裤子已经破了,尽管被不知道哪里扯来的布条裹了又裹,依旧有斑斑血迹渗出,将伤口附近的织物染成了暗红色,他的膝盖两侧还夹着两根树枝用以固定,姬侨直着腿不敢打弯,此时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金阳!你看这个是不是熔铸炉!”他指着不远处的矮坑兴奋地喊。
“你别动。”金阳按着他正欲乱动的左腿,“你骨头都摔出来了。”
姬侨准备下山的时候被老树根绊了一跤,从半山腰滚了下来。他的腿撞到石块,胫骨错位,将皮肉戳了个洞,血淋淋地伸了出来。
还没等姬侨看清自己的骨头到底长什么样子,金阳眼疾手快就将那块错位的骨头按回了原位。
随后,姬侨凄厉的惨叫声将太阳吓出了地平线。
“你自己缝的?”公孙夏看着他已经被缝好的伤口问。
姬侨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金阳,略显心虚地“嗯”了一声。
“缝的不错,不过怎么看起来有点要冻伤的趋势。”公孙夏的手指极为小心地拂过伤口边缘,说话间便将姬侨的伤口又用酒擦洗了一遍,上了药,重新给他仔仔细细包上了。
看着姬侨从头到尾都没哼一声,他还颇为感慨:“现在不怕疼了?以前手上划个小口子你还要哭上半日。”
姬侨心里哼了无数声,真不是他不怕疼了,是他哭不动了。金阳拿着不知道哪来的针线给他缝伤口的时候,每缝一针他就能跟金阳折腾半个时辰,又哭又嚎的从日出闹到日落。直到他实在哭不动了,烂泥一样摊在地上金阳才得以把伤口缝完。
除了疼,他还觉得冷。
时光飞逝,首山早没有了昔年数千人往来采矿的盛景。山上人迹罕至,寒潭石瀑激起的水雾寒风昼夜不息,连日阴雨过后,湿滑的石壁也源源不绝向外透出森森寒意,可这些远远比不上金阳的手,那明明轻轻柔柔从他皮肤上划过的手,仿佛一把冰刃,冻得他到现在都还会控制不住打颤。
公孙夏帮姬侨把被子盖好,对他说,“死的那个大夫和三个守卫我都看过了,应该跟你中的是同一种毒,不过不是从你身上过到的毒,他们脖子上都有被吹针扎过的痕迹,你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中毒的吗?”
姬侨摸着自己的脖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公孙夏微凉的指尖在他颈间绕过一圈也是毫无头绪,只能安慰姬侨道:
“这些日子你警醒些,我想办法尽快法接你回去。”
姬侨看他面露难色,就知道许是又要用公孙黑来换自己,随即拒绝道:“你不用操心,要回去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你若有办法不早就回去了?”公孙夏自是不信这些骗小孩子的说法。
姬侨轻松道:“需要等一点时机罢了。”
“什么时机?”
“说了就不灵了。”姬侨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不过你放心,时机已到,我们很快就会在新郑见面。”
“等时机等时机,若是时机不到你又当如何?”
公孙夏记挂姬侨还伤着,虽然仍是不信,却又怕姬侨着急上火,也不再与他继续争辩,只想着自己回去想想别的法子,便转了个话头,问姬侨:
“你不记得怎么中毒的,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好的了吗?”
姬侨越过他看了看倚在房间角落无聊到扣手的金阳,轻轻摇头。
这些事他真不知道,只是他猜自己能好大概还是和金阳有关的。
公孙夏看姬侨的动作有些迟疑,随即向屋子里扫了一圈,低头对姬侨柔声道:“不必多想,你如今没事定是上天庇佑你平安无事,你好好休息,快些恢复,老老实实呆着等我来接你。”
“子西。”姬侨将人叫住,用手指向房中靠角落的位置,道,“那边的箱子里有兄长……额……司马大人要的东西,不过我想应该是你要的,你带回去吧。”
公孙夏的神情忽然黯淡,可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他自然知道能被姬侨称作兄长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一个。轻声叹了口气,他依旧十分麻利地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收好,而后对姬侨道:
“你好好休息,其他的都交给我。”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木门被阖上,金阳问姬侨:“你觉得要杀你的人不是他?”
“当然不是。”
金阳没有继续问。
一个人会全心全意信任另一个人是很难得的事,只不过这世上总是很少有人能不辜负那份信任。
“你们都得叫我小姑姑!”站在稻草垛上的小姑娘抬着下巴,模样颇为高傲。她的长发被灯芯草搓成的软绳束在头顶,一条长长的辫子坠在脑后,像条马尾。
“不叫!”
“我也不叫!”
“你个小丫头还没我大,凭什么要我给你叫小姑姑?”
“就是!”
“没错。没错!你比我还小两岁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反抗,谁也不愿意听她的话。
“少昊,你为什么不愿意叫小月姑姑啊?”
孩子们正吵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阿父,她还没我大呢!”为首的男孩子向着其中一个人抱怨起来。
“姬云哥哥,哥哥!”
小女孩从草垛上跳下跑到金阳与姬云面前,仰着头虔诚发问:“哥哥说生辰时要送我礼物,我可以要陶剑吗?”
她体态瘦弱,刚及两人的腰线,但人虽小,胆量却不小。
姬云听到女孩的请求一愣,金阳则弯下腰,随手拂去她鬓边的汗珠,笑吟吟地问:“小月想要陶剑?”
女孩子眼睛瞪得溜圆,用力点头。
姬云问她:“你为什么想要陶剑啊?”
“蚩尤大人说,有了武器以后我就可以保护大家。”
金阳指着不远处的那群孩子,对小姑娘道:“如果你能把他们打服了,让他们都叫你小姑姑,我就给你烧一把。”
小姑娘有些为难地想了又想,对金阳说:“我是要保护他们,不是要欺负他们。”
金阳道:“你要比他们强你才能保护他们,你要是连他们都打不过,他们就不需要你保护了。只有厉害的人才配得上陶剑。”
“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
“那说定了不许骗人!我去打赢他们,哥哥你给我做一把陶剑。”
金阳点头:“自然。”
女孩子转过头冲着不远处的其他孩子喊道:“你们谁不愿意叫我小姑姑的过来单挑!要不然让让你们,一起上我也不在乎。少昊,你刚才声音最大,你先来!”
“揽月要打人了!快跑!”
孩子们喊着,四下逃散开来,小小的身躯在夕阳下显得尤为可爱。
“金阳,哪有你这么教小孩子的?揽月才几岁啊,你教她打架?”姬云笑着问他,并未见任何不满。
“刑天跟我说了好几次让揽月跟着他,他要把揽月教成神州大地上最强的战士。我得看看揽月到底有多厉害,到底能不能成为最强的战士保护我们啊。”金阳把被孩子们丢掉的树枝一一拾起。
“你这么信他说的话?”姬云问。
金阳转过头看向他:“我也很信你啊。”
“你信我什么?”
“我相信你总有一天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
姬云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有些脸红,低下头偷偷笑了笑。
那边金阳又问他:“那么你呢?”
“什么?”姬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金阳道:“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呢?我做一把送给你。”
返回郑国国都的驷氏老宅几天后,公孙夏才真正有空去看姬侨交给自己的东西。
他将那把陶剑平铺在席上,那是他与司马公孙虿寻了多年的利刃。这把曾在他身上留下了近乎一尺长伤疤害的他差点没命的神兵,如今却已经成为了一把已经崩碎的废品。
他将陶剑捧起细看,才发现这把明明锋利无比的剑并无剑刃。剑的截面清晰的分为三层,看起来是分为三次才烧制成型。
这样的烧制方法在陶器中确实少见,倒是制造铜器时较为常见。
公孙夏起身走到墙侧,摸索了片刻,将墙角处的暗格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陨铁的盒子。
铁盒中同样是一把长剑,质地为铜,因为长久不曾使用,那把上已经布满了绿色的铜锈。
就在取出铜剑的一瞬间,他耳边忽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巨大声响,似有青龙,正踏着海浪,踩着狂风,咆哮着,直冲云霄。
公孙夏被震天撼地的龙吟冲得头脑发昏,待他再去查看手中的长剑,哪里还有斑驳的锈迹?
他将已经变回赤金色的剑也置于席上,与那把崩碎的陶剑并成一排,再去看,便能看出两把剑竟连花纹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抚着铜剑轻叹道:“终于醒了。”
姬氏铸神剑,斩蚩尤刑天。
神剑无名,后人谓之,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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