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捧着空碗,迟迟没有动作。
那头尘绝扫完了地,放下笤帚凑过来,朝碗里瞄了一眼,关切道:“你不爱喝粥吗?那我去叫膳房拿点别的来。”
“……”
扶疏果断一口闷了空气,抬袖擦了嘴,把碗原封不动还给照影:“多谢,味道很好。身子暖和多了。”
“那就好。”照影亲切接过碗,“那你和尘绝先四处转转,我去准备你晚上沐浴用的东西。”
扶疏目送他走远,心道真是邪了门。
“别光站着啊。”尘绝热情拉过他,“我先带你熟悉一圈,免得你晚上夜急找不到路。”
扶疏趁机扣住他手腕,指尖搭了把脉。
果然没有脉象。
看来不光是照影和尘绝,前院其他扫地的弟子,还有正殿念经的那些道士,以及他们口中所谓的师父,统统都不是活人。
这里根本就是个巨大的灵堂。
“ 你来九凌派多久了?”扶疏不动声色问,“我自小在姬尾长大,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
“我很小就来了,在此处呆了十多年。”尘绝道,“我来的时候门派还算兴旺,这些年转而隐居山中,你没听过也是自然。对了,你家住何处,离这里远吗?”
扶疏道:“义林王府。”
尘绝想了想,摇头:“没听说过。”
义林王年少成名,王府建成至今已有三十余载。若尘绝果真是十年前入的九凌派,不可能没听过。看来他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应当很想家吧。”扶疏接着打听,“和师兄弟们相处得如何?”
“他们人都挺好的。”尘绝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笑道,“大家都是幼年入的师门,互相照拂着长大,和亲兄弟一般。”
“这么说来,我幼时认识一个朋友,也入了什么门派。”扶疏做思索状,“我记得他好像叫……清虚?”
“清虚师兄?”尘绝一喜,“没错,他比我早几年来。这还真是巧,你居然跟他是朋友!”
“小时候的玩伴,很多年没见了。”扶疏左顾右盼,“他在吗?如果在的话,我刚好可以和他打个招呼。”
尘绝兴冲冲道:“我帮你问问。”
说罢,快步跑去殿里。
扶疏原地等了一会儿,又见尘绝慌里慌张跑出来,道:“真不巧,清虚师兄前几日下山去了,说是帮师父采买香烛。你在这里歇上一夜,明日他就回来。”
“好。”扶疏欣然答应,“那你先去忙吧,我回斋舍歇着。今日走累了。”
尘绝不疑有他,乐呵呵道了别。
……
暮鼓响彻深山,惊飞一片林鸟,回声悠扬。
扶疏一直在斋舍待着。期间照影来敲过一次门,送来了过夜的寝衣、被褥和洗漱用物。
然而扶疏接过来一看,寝衣和被褥都是破败的旧布,上面大洞小眼,棉絮已经腐烂了大半。漱口水里泡着柳枝和槐枝[1],上面生了一层厚霉,五彩斑斓。擦身的皂角也干瘪的不像话,一捏咔咔响。
扶疏抽搐着嘴角道了谢,等人一走就忙不迭扔在一边,碰都不敢碰。
直到外边灯都熄了,他才将房门拉开条缝。仔细瞧了瞧,估摸所有人都回屋歇息了,便猫着腰溜了出来。
挨个从窗中看过去,每间斋舍却都是空的,榻上并未躺着人。白日里那些道士好像忽然就消失了,悄无声息,连个鬼影都没留下。
扶疏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地方,心里瘆得慌。
这些道士全都死去多年,魂魄却被困在此处,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前的生活。瞧他们说话做事的样子,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死了。
九凌派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扶疏溜达至八仙殿,见两侧烛火尽灭,唯有供台上的香案还幽幽闪着红光,在黑暗中愈显阴森幽怖。
他盯了这些光点片刻,鬼使神差抬指,欲将其掐灭。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攥住他手腕!
扶疏一惊,立刻要撤身。那只手却轻盈一绕,瞬间卸了他的力,又松松一拽,将他拉入一个怀抱。
“小疏,”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是我。”
“哥哥?”扶疏眼底闪过喜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问你。”沉冥从后抱着他,在眼尾落下一吻,“抱歉,本想在你醒来之前赶回去的。但情况比我预料的复杂。”
“你还说呢,居然想丢下我。”扶疏佯怒,“我醒来见不着你,差点急坏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确实是九凌派的遗址。”沉冥解释,“这些道士的魂魄被困在此处,应当是有人用了什么阵法,将他们与凡世隔开。白日人太多,不好动手,我等入夜来找阵眼。”
扶疏恍然:“怪不得我先前在山中探不到你,原来你入了阵。有头绪了吗?”
“阵眼应当就是这香炉。”沉冥揉了揉他耳垂,“你也真是糊涂胆大。莽莽撞撞就要上手,万一伤到怎么办。”
“我对这种邪门阵法没什么了解,不知道那是阵眼。”扶疏讪讪挠头,“不过你放心,我接下来会谨慎行事,绝对不拖神君大人的后腿。”
“你在一旁,我总会分心想你。已经是拖后腿了。”
“……怪我咯。”
二人盯了香炉片刻,扶疏又问:“找到阵眼,然后呢?”
“我方才正在考虑这个。”沉冥若有所思,“按理说,阵眼毁了,那些道士的魂魄就会消散。但我不确定设此阵之人的意图,怕漏掉什么线索,又或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尘绝先前跟我说,清虚下山了,明日会回来。”扶疏道,“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你还打听到这个?”沉冥有些意外,“小山主挺会套话。”
扶疏更意外:“你该不会什么都没问,就跑来找阵眼吧?”
沉冥:“我为何要同他们说话?”
“……”
扶疏哭笑不得,抬手将人往外拉:“先别动香炉了。我们等到明日,如果清虚没出现,再来折腾阵眼也不迟。”
……
翌日一早,照影来敲扶疏的房门,却见扶疏已经醒了。
“早啊!”扶疏笑眯眯打招呼,“多谢款待,我昨夜睡得很好。”
“那就好。”照影脸上依旧挂着层笑,仿佛没有第二种表情,“我听尘绝说,你和清虚师兄是儿时的玩伴?”
“不错。”扶疏回身合上门,往院中去,“听说清虚今日会回来,我打算边逛边等,找个机会叙叙旧。”
二人走到前院,树下已经站了个高挑人影。
“哦,你们还没见过吧?”照影主动介绍,“这位哥哥也是迷路的游人,据说是崇吾过来的。”
“崇吾人?”扶疏憋着笑,大方伸出手,“幸会。”
沉冥面不改色握住他的手:“幸会。”
“那你们聊,我先去忙了。”照影抬眼看了日头,急匆匆跑开,“师父还留了任务。今日的经念不完,我怕是没饭吃了。”
扶疏等他走远,揶揄道:“哥哥什么时候成了崇吾人?我怎么不知道。”
“凡人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沉冥慢条斯理道,“我的心上人在崇吾,我自然也是崇吾人了。”
“你从哪学的这个?”扶疏忍俊不禁,“听着不像是好话,倒像是骂我。”
“自然是好话,我何时骂过你。”
二人在树下聊笑片刻,忽见门楼前方依稀出现个身影。来者瘦瘦高高,素发半挽,净袍净靴,腰侧夹了一大捆香烛。
扶疏收了笑,眯眼打量那人:“哥哥,你说这个清虚究竟是真的,还是他们记忆中的魂魄?”
清虚既已飞升,在九凌派弟子的认知中就是死了,离开了凡世。因而魂魄出现在此处,也不奇怪。
“阵中无法探测仙力。”沉冥道,“得想办法试试他。”
说话间,清虚已经推门而入,抬眼见到二人,愣了愣,道:“有客?”
反应和殿中其他道士并无二样。
“我们是山中游人,偶然路过,在此处借宿。”扶疏跟他打招呼,“请问你是?”
“哦。我叫清虚,是师父座下三弟子。”清虚放下香烛,对他们欠身,“这几日下山采买香烛,不知二位来访,失礼了。”
“客气。”扶疏道,“既然回来了,中午一起用膳吧?其他弟子我们都见过,只有你是生面孔。交个朋友。”
“好啊。”清虚从容夹起香烛,“我去安置物件,稍后就来。”
他一离开,扶疏立刻拉着沉冥,鬼鬼祟祟跟上。
“神色和动作如常。”沉冥低声道,“你打算如何试探?”
扶疏想也不想就答:“吃空气。”
沉冥一愣:“吃什么?”
“哦,你是不是没在这吃过东西。”扶疏耐心解释,“他们以为自己在吃饭,其实碗里都是空的。我昨天被逼着喝了一碗空粥,奇奇怪怪,弄得我都觉得自己不大正常。”
“你当真喝了?”沉冥挑眉,“小疏,挺能演啊。”
扶疏叹气:“生活所迫罢了。”
二人又守了片刻,见清虚并无要溜号的迹象,彼此打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往膳房去了。
1.古代人是这样刷牙的,参考北宋《太平圣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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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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