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分，清虚当真出现在膳房门口。
“清虚，这里！”扶疏老远就冲他打招呼，“你怎么才来，我都饿坏了。”
清虚在道士群中瞄到他们，颔首示意后欣然走来，在扶疏身旁坐下。
“抱歉，让二位久等了。”清虚熟门熟路给他们拿碗筷，“上午见了一圈师兄弟，说了些话，所以耽搁了时辰。”
“你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吗。”扶疏将筷子分给沉冥，“才下山没多久，回来就有这么多话要说？感情真好。”
沉冥接了筷，放在筷枕上，没有多余的动作。
“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自然好。”清虚的话音平稳无波，“我瞧你们兄弟二人亲昵，想来也是自幼就朝夕相处吧。”
“照影没和你说吗？”扶疏动作微顿，拿余光瞟他，“我们不是兄弟，只是恰好在此处偶遇罢了。”
“是吗？那倒是我误会了。”清虚抱歉地笑了笑，“方才没和他聊到这个。”
说话间，众弟子纷纷落座，四周都是瓷碗和木筷碰撞声。二人的话题终止在此处，扶疏没再开口，转而和沉冥传起了密语。
扶疏：哥哥，有些奇怪。
沉冥：嗯？
扶疏：你若是几日没回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私下和家人聊天时会聊什么？
沉冥：客从何来，住几日，往何处去。
扶疏：不错。但清虚和师兄弟聊了一上午，半点都没打听我们的事。
沉冥：确实可疑。
“饭来了饭来了！”照影和尘绝扛着个大桶进来，打断了二人的悄悄话，“今日风大，炉灶的火打了好几回才燃，晚了点。大家快来盛吧！”
众弟子早就等得饥肠辘辘，立刻应声，积极端碗排起队来。
“我去盛来。”清虚主动拿过扶疏和沉冥的碗，“你们是客，坐着吧。”
扶疏刚好懒得动，撑肘道：“多谢。”
他全程紧盯着清虚，尤其在意清虚见到桶内景象后，会是什么反应。然而出乎意料，清虚的神色滴水不漏，甚至在望向桶里时，还对照影和尘绝夸了句：“今日好丰盛。”
扶疏莫名预感不妙。
清虚盛好饭回来，放在扶疏二人面前，笑道：“斋饭在别处少见，你们多吃些。”
扶疏低头一看，人傻了。
碗里是满满一大捧香灰。
沉冥垂眸看了碗片刻，侧首望向他，用眼神询问：空的？
扶疏满脸无辜：……我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吃这玩意儿。
还不如是空的。
抬眼扫了一圈，每个弟子碗中都是灰扑扑的，屋内弥漫着香烛濒死前残闷的气息。众人都在大快朵颐，仿佛入口的是什么美味佳肴，看得扶疏噎得慌。
“怎么不吃？”清虚一直关注着二人的举动，“是斋饭不合胃口吗？”
“哦……我从小就挑食，只爱吃肉。”扶疏胡乱寻了个借口，“你先吃吧，刚上山一趟，肯定饿了。来，我这碗也给你。”
他将碗推到清虚跟前，虎视眈眈盯着对方。
“真遗憾。”清虚抓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扶疏连连点头，眼瞧着他将筷子戳进香灰里，浅浅挑起一撮，就要递到嘴边。
这个清虚如果是真的，能演到这份上，也太感人了。
“原来你们坐在这啊！”尘绝忽然凑上来，手里捧着吃空的碗，“我方才就在找你们。清虚师兄，见到儿时的玩伴是不是很开心啊！”
他牙缝中满是香灰残迹，说话时还在喷灰，扶疏和沉冥同时往后让了让。
“儿时玩伴？”清虚一愣，放下筷子转头问，“我从前见过你们吗？”
“啊，那个……可能是我记错了。”扶疏没能目睹清虚吃灰，十分遗憾，“我这人记性不好，大概是把你和别的朋友弄混了。”
“原来如此。”清虚倒是没太在意，“毕竟过去许久，记错也是正常的。”
尘绝哦了一声，见沉冥没动筷，疑惑道：“你为何不吃饭？”
“他不饿。”扶疏如同看见了救星，忙把沉冥的碗塞给尘绝，“你是不是没吃饱？再吃一碗，吃饱才有力气扫地。”
尘绝就在等这句，欲拒还迎接过碗，讪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平日一碗总是吃不饱，虚的我腿都打颤。”
说罢，美滋滋捧着香灰回位了。
清虚见人走了，再度抬起筷。扶疏的眼神粘在他脸上，心急如焚，恨不得抓起碗往他嘴里倒。
香灰刚触及清虚唇边，一股灌堂风猛地袭来！
风力强劲凌冽，吹得屋内烟尘四散，叫人一时睁不开眼。沉冥反应极快，迅速抬袖护住扶疏，搂着人往旁边飞退，避开了黑雾。
四下随之响起一阵叮呤哐啷，夹杂着弟子们的惊呼：“卧槽，好大的风!”
扶疏呛了半天，再抬眸时，屋内已是一片狼藉。锅碗瓢盆乱哄哄倒在地上，到处都覆着灰尘，桌椅散乱。其余人拼命扇着空气，五官皱成一团，咳嗽声许久不断。
“大家都没摔着吧？”照影慌乱喊道，“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大的风。”
众弟子都道：“没事没事，就是饭都洒了。”
“好可惜，浪费粮食是大忌。”尘绝心疼地捏起脚边一撮香灰，“这下好了，全都不能吃了。”
“看来今日气候不好。”清虚掸着身上香灰，朝扶疏二人走来，“你们没事吧？山中常起骤风，别见怪。”
扶疏摇摇头，目光落在他鼻梁的灰印上。
八成是个实心的。
“那就好。”清虚放下心来，“你们稍候，我先去帮忙收拾。”
扶疏盯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响起沉冥的声音：有人在控阵。
扶疏回话：我猜也是。这妖风来得太是时候了，生怕清虚吃上饭似的。
控阵之人在这时出手，反倒让扶疏觉得怪。这人替清虚化解了吃灰之难，应当和清虚是同一阵营，但一面困着清虚曾经的同门，一面帮着清虚，不矛盾吗？
又或者说，布阵其实是清虚的意思？因为这些人害了他的小师弟，所以他心生怨念，要他们永世不得往生？
但看清虚的表现，也并不像多憎恨这些人，还有心思一一打招呼聊天。
扶疏数息之间冒了八百个念头，感觉每个都站不太稳。
屋内道士们手脚麻利，很快就拾掇干净了。扶疏和沉冥在屋外等，见清虚出来，问：“弄好了？”
清虚点头：“不算很麻烦。”
“看来饭是吃不成了，那可以带我们去敬个香吗？”扶疏抬手指了指前方，“见到庄严堂皇的地方，不亲自拜一拜，心里总不舒坦。”
他料想清虚若知道香炉是阵眼，便不会轻易去动。
“自然可以。”清虚一口答应，“我今日还没来得及进香，刚好同你们一块过去。”
扶疏给沉冥递了个眼色，二人提步跟上。
八仙殿虽以八仙为名，正中奉祀的却是四律神君，两侧才供着八仙泥塑，足见神君们在凡人心目中地位甚重。
扶疏昨夜前来，黑黢黢的什么也没看见。此刻见了沉冥的神像，顿觉威武飒气，忍不住起了兴，竟当真想要拜上一拜。正要跪，沉冥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跪我。”
“为何？”扶疏不解，“世人都跪神君，偏偏我不能跪。哪有这个道理。”
沉冥不松手。
“怎么了？”清虚从旁侧取来香烛，见二人不动，问，“不是说要拜神吗。”
沉冥道：“你拜吧。”
扶疏忙打圆场：“哦对，方才突然想起来，我信佛。”
清虚：“？”
他的表情有些困惑，但也没多问，自顾持了三柱香，在蒲团前跪下。
扶疏瞧着他行跪拜礼，偷偷给沉冥传密语：哥哥，他等会若是真动了香炉，会如何？
沉冥：阵破，魂散。
扶疏：那岂不是违背了布阵之人的意愿？他俩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沉冥：……等等。
扶疏：嗯？
沉冥：这阵眼不对，像是压着不止一个阵法。
扶疏：还有这种操作？
他没等到沉冥回话，清虚已经起身，要将手中的香奉入香炉中。扶疏眸光一紧，正欲出手阻拦，沉冥忽然握住他，另一手扣上清虚后肩。
与此同时，香烛正正插上！
周围景物猛地飞变，扶疏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视线昏花，他什么也看不见，沉冥的手是混乱中唯一真实的触感。他本能将人握紧，咬牙坚持。
直到某一刻，耳边忽然静了。
扶疏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浮于某处虚空。黑暗将他们包裹，只有躯体由内而外散发着幽光，勾勒出三人的身形。
沉冥已经收回了搭住清虚的手，却没放开扶疏。
扶疏意外道：“传送阵？”
“嗯。”沉冥低声答，“别松手，否则不知会被传送到何处。”
扶疏定下心神，却见清虚表情迷茫，似乎也未料到会是这个状况。他心下疑惑，难道不是清虚有意带他们来的？
黑暗中，不知何时亮起第四道人影。
“师兄，”那人缓步朝他们靠近，“你这又是何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