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停在素笺之上,墨珠将滴未滴。暖阁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骤然降至冰点的空气。沈云霓全身的感官在瞬间放大到极致,耳中是血液奔流的嗡鸣,以及窗外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衣袂与空气摩擦的声响。
不是风,不是落叶,更非宫人行走。那是一种刻意收敛、却因距离过近而无法完全掩盖的吐息与存在感。
有人。就在窗外,隔着一层薄薄的明纸,窥探。
是谁?萧景玄派来监视她的人?赵王的残余死士?还是……那射出弩箭、留下警告的神秘客?
沈云霓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手腕稳稳下落,笔尖触及纸面,继续将那组密码写完,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寻常书写。但她的眼角余光,已牢牢锁定了那扇窗户。
写完最后一个符号,她轻轻放下笔,将素笺随意地与其他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叠放在一起,仿佛那只是随手记录的杂项。然后,她状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
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伤后虚浮的无力感,如同任何一个需要静养的病人。右手却悄然缩回袖中,握住了那支冰冷的弩箭——此刻,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距离窗户三步之遥,她停下脚步,似乎只是想透透气。目光透过明纸,只能看到外面庭院模糊的轮廓和摇曳的树影。
窗外,一片寂静。方才那细微的声响也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沈云霓知道,不是错觉。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依旧存在。
她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警惕:“观墨?是你在外面吗?”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沈云霓眼神微冷。她不再犹豫,左手猛地抬起,作势要推开窗户!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窗棂的刹那——
“沈大人。”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门口响起。
沈云霓动作一僵,骤然回头。
只见陆敬不知何时已站在暖阁门口,他依旧穿着太医令的绯色官袍,肩头的包扎处隐隐透出血色,脸色在暖阁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味苦涩,瞬间压过了檀香。
“陆太医?”沈云霓心中警铃并未解除,反而更加尖锐。他来得太巧了!巧得令人心生疑窦。“你何时来的?”
“刚至。”陆敬走进暖阁,将药碗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迎上沈云霓审视的眼神,“下官来为大人送今日的汤药,在门外听到大人似在唤人,可是有何吩咐?”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神态也一如既往的沉稳。但沈云霓却无法忽略方才窗外那真实的窥探感,以及陆敬出现时机过于巧合的事实。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准备推窗的手,袖中的弩箭握得更紧,面上却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无事,许是受伤未愈,有些耳鸣幻听,还以为窗外有人。”
陆敬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扇紧闭的窗户,随即回到沈云霓脸上,语气带着医者的关切:“大人失血过多,心神耗损,出现幻听亦是可能。这碗安神补血汤,请趁热服下,好生歇息为宜。”
沈云霓走到桌边,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没有立刻去端。“有劳陆太医费心。陛下那边……解方可有进展?”
陆敬摇了摇头,眉宇间染上一抹凝重:“‘迷迭引’罕见,其药性与中原药材迥异,配伍之道更是艰深。下官与太医署诸位同僚翻阅无数典籍,试验了数十种方子,皆收效甚微。陛下龙体……恐难久撑。”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让沈云霓心头更加沉重。皇帝若驾崩,萧景玄登基便再无阻碍,而她面临的处境也将更为复杂和危险。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沈云霓不甘心地追问。
陆敬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除非……能找到懂得使用‘迷迭引’,并知晓其解方之人。”
懂得使用“迷迭引”之人?这几乎将线索指向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与异域有关的幕后黑手。
沈云霓盯着陆敬,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眸深邃如古井,除了担忧与疲惫,再看不出其他情绪。
“陆太医博闻强识,连前朝西域残卷都有涉猎,可知晓这京城之中,或是大靖境内,有何人对异域香料、药物颇有研究?”沈云霓试探着问道。
陆敬微微蹙眉,似在思索:“异域商队虽时常往来,但多集中于市舶司管理的港口及边境榷场。京城之内,对此道精深者……下官孤陋寡闻,并未听闻。或许,某些权贵府中会聘有懂得此道的异域门客,但排查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指出了可能的方向,又强调了难度。
沈云霓不再追问,端起药碗,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陛下的安危,就全拜托陆太医了。”她放下药碗,语气郑重。
“下官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陆敬躬身行礼,端起空药碗,“大人好生休息,下官告退。”
他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暖阁。
沈云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绯色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她再次走到窗边,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
冷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室内的药味和暖意。窗外庭院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她仔细检查窗棂和下方的地面,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或异常的痕迹。
方才那个窥探者,仿佛真的只是她的幻觉。
但沈云霓不信。
是陆敬吗?他出现得太巧,而且以他的身手,完全有能力在瞬间从窗外移至门口。但他窥探的目的何在?若他别有用心,又为何屡次救她?那支射杀萧承煜的冷箭,与他有关吗?
还是另有其人?而陆敬的出现,恰好惊走了对方?
迷雾重重,真假难辨。
她关好窗户,回到书案前,将那张写着密码的素笺小心收起。无论陆敬是敌是友,无论窗外是谁,她都必须加快自己的计划。
登基大典在即,那将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也必然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最容易露出马脚的时刻。同样,对她而言,也可能是一个实施“金蝉脱壳”的绝佳时机。
她需要更详细的信息,更需要一个能在关键时刻,里应外合的人。
沉思良久,沈云霓再次提笔,这一次,她写的是一封看似普通的、问候远方“族中长辈”的家书。信中用语平常,关心身体,谈论京中天气风俗,但在特定的字句排列和隐语中,却嵌入了启动“金蝉脱壳”计划第一阶段的核心指令——确认替身人选状态,开始秘密转移核心资产,以及,启动对登基大典安防布局的渗透探查。
这封信,将通过一条她早已安排好的、绝对隐秘的渠道送出京城。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金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赶来,面带急色:“沈大人!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前往东宫议事!说是……说是北境有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达!”
北境军报!
沈云霓心头一跳。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北境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边关狄人听闻大靖内乱,趁火打劫?还是……与失踪的赵王有关?
她不敢怠慢,立刻起身,随内侍前往东宫。
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越来越浓。
当她踏入东宫书房时,只见萧景玄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地上还散落着几张信笺。几位心腹武将和文臣也都在场,个个神情凝重。
“老师!”看到沈云霓,萧景玄立刻将手中的军报递了过来,声音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而微微颤抖,“您看!朔风关守将急报,赵王……赵王萧景明,竟出现在关外狄人大营!他……他公然以‘清君侧、诛妖孽’为名,勾结狄人部落,集结数万铁骑,不日便要叩关南下!”
沈云霓接过军报,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与火的气息,灼烧着她的视线。
赵王果然没逃远,而是选择了最极端、也最危险的道路——引外敌入关!他将大靖的内乱,彻底演变成了一场可能倾覆国本的巨大危机!
“妖孽……”萧景玄死死盯着沈云霓,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以及一丝被背叛的痛楚,“他口中的‘妖孽’,指的便是老师您!他这是要将祸水东引,将勾结外敌的罪名扣在老师头上,为他自己的谋逆行径粉饰!”
沈云霓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光线,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终于……图穷匕见了。”
然而,在她的心底,一个更深的疑问悄然浮现:赵王与狄人的勾结,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那诡异的异域奇毒“迷迭引”,与关外的狄人,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夜色,彻底笼罩了皇宫。而一场席卷整个大靖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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