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于半炷香前,驾崩了。”
陆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东宫偏殿内所有的空气。烛火似乎都为之摇曳了一下,投下更加扭曲晃动的阴影。
萧景玄脸上的暴怒、焦躁,所有情绪在刹那间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剥落,露出底下空茫的、难以置信的苍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气音,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身体晃了晃,猛地向后跌坐在宽大的座椅里。
“……父皇?”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目光失焦地望向虚空,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冰冷的含义。
沈云霓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那盛放着“迷迭引”粉末的木盒硌得掌心生疼。皇帝驾崩了。在这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关口,维系这个庞大帝国表面平衡的最后一块基石,崩塌了。
她看向陆敬,他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内心。是他真的回天乏术,还是……这驾崩的时机,本身就透着蹊跷?那神秘的“迷迭引”粉末刚刚送到她手中,皇帝就……
不容她深想,殿外已隐隐传来了丧钟沉重而悠长的鸣响——九响,帝王驾崩的国丧之音。这声音如同无形的波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皇宫,随即必将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京城,传遍天下。
皇宫内外,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声。那是内侍、宫人,以及闻讯赶来的部分宗室勋戚发出的、或真或假的悲声。
萧景玄被这哭声惊醒,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空茫,而是被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骤然压下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推开试图搀扶的内侍,站起身,身体依旧有些摇晃,但脊梁却挺直了。他看向沈云霓,眼眶泛红,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师……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叛军叩关,社稷危殆……朕,需即刻灵前即位,稳定人心,统筹大局!”
他甚至不再用“我”的自称,而是直接用了“朕”。这一刻,太子的身份已然褪去,新帝的权柄和责任,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他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沈云霓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深深躬身:“臣……遵旨。请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
国丧的流程繁复而隆重,但在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皇帝的遗体被小心移至早已备好的梓宫,安置在乾清宫正殿。宫内上下尽缟素,哭声不绝。
萧景玄在沈云霓、陆敬以及几位顾命大臣的见证下,于先帝灵柩前焚香告天,接过传国玉玺,完成了简单的即位仪式。自此,太子萧景玄正式成为大靖王朝的新帝。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京城笼罩在国丧的肃穆与边关战事的紧张双重压力之下。新帝萧景玄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坚韧与果决,他一面主持先帝的丧仪,一面处理雪片般飞来的军政要务。调兵遣将的旨意一道道发出,后勤粮草的调配紧锣密鼓,对赵王逆党的清剿也在暗中加强。
沈云霓作为先帝托孤的帝师、新帝倚重的肱骨,不可避免地卷入这一切纷繁芜杂的政务中心。她协助萧景玄处理奏章,分析军情,稳定朝堂上因权力更迭而浮动的人心。萧景玄对她几乎言听计从,依赖日深,但那种依赖之中,夹杂的占有欲也愈发明显。
他不再允许沈云霓离开皇宫,甚至连她暂居的暖阁周围,守卫也增加了数倍,美其名曰“保护帝师安全,以防赵王余孽狗急跳墙”。沈云霓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制在了宫墙之内,这给她的“金蝉脱壳”计划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而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陆敬的异常。
自先帝驾崩那日后,陆敬便如同换了个人。他依旧每日准时来为沈云霓诊脉、送药,但神色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疏离。他对皇帝的病情和“迷迭引”的调查闭口不谈,仿佛那夜在偏殿说出惊天消息的人不是他。沈云霓几次隐晦地提及那日窗外窥探和莫名出现的“迷迭引”粉末,他都以“宫中人多眼杂,大人多虑了”或“下官专注于陛下龙体,未曾留意”等借口轻轻带过。
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将所有试探和暗流都挡在了外面。
沈云霓曾试图通过观墨或其他渠道打听陆敬近日动向,却只得到他“终日埋首太医署,翻阅古籍,沉默寡言”的模糊信息。她写的那封密信,也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沈云霓更加确信,陆敬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先帝的死,关于“迷迭引”,关于那神秘的窥探者。但他选择沉默,是出于自保,还是另有图谋?
先帝的丧仪按制需二十七日,但边关军情紧急,在新帝和一干重臣的主张下,决定缩短丧期,七日后便为先帝发引,葬入皇陵。同时,新帝的登基大典,也定在了发引后的第三日举行。
这意味着,留给沈云霓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十天。
这日晚间,沈云霓借口需要静心撰写先帝挽歌,屏退了左右,独自在暖阁内对着棋盘沉思。“金蝉脱壳”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密的计算,任何一丝疏漏都可能万劫不复。替身是否已准备就绪?资产转移是否顺利?登基大典当日的安防漏洞在哪里?如何避开萧景玄无处不在的耳目?
就在她心神俱疲之际,窗棂再次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响。
不是风,不是幻觉。与上次一模一样!
沈云霓瞬间警觉,袖中弩箭滑入掌心。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凝神细听。
窗外,一片寂静。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如影随形。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窗边。这一次,她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贸然推开窗户。她只是停在窗边,隔着薄薄的明纸,与窗外的存在无声对峙。
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紧接着,一张被卷成细筒的、边缘粗糙的草纸,从窗缝下被塞了进来。
沈云霓没有立刻去捡。她等了片刻,确认窗外那窥探的气息已然消失,才弯腰拾起那张草纸。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仓促而潦草,与之前弩箭绢布上凌厉的字体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迷迭引出自狄人萨满,慎防登基大典,祭天台——”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笔画甚至有些模糊,仿佛书写者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
沈云霓的心脏猛地一缩!
迷迭引出自狄人萨满!这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赵王与狄人的勾结,远比想象中更深,甚至可能涉及到了狄人核心的宗教神秘力量!而“慎防登基大典,祭天台——”祭天台怎样?是会有刺杀?还是会有其他阴谋?
这送信之人是谁?是敌是友?他为何三番两次冒险传递消息?上一次是警告,这一次是更具体的提示。这潦草的笔迹,仓促的中断……他的处境似乎十分危险。
是陆敬吗?这字迹不像他平日开方时那般端正清隽。但若是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他明明可以当面告知……除非,他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或者,他无法确定沈云霓身边是否安全。
还是宫中其他潜伏的、反对赵王或对新帝不满的势力?
无数疑问在沈云霓脑中盘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登基大典,祭天台,必将成为下一个风暴眼。
她将草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深沉,宫灯在风中摇曳,映照着这座埋葬了旧帝、即将迎来新皇的宫城,也映照着无数潜藏在阴影中的秘密与杀机。
新帝的登基大典,不仅仅是一场权力的加冕,更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图穷匕见的杀局。
而她,这个被新帝视为禁脔、被逆贼指为“妖孽”的帝师,该如何在这盘死局中,为自己,也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寻得一线生机?
沈云霓走回棋盘前,拈起一枚冰冷的黑色棋子,轻轻落在天元之位。
棋局,已至中盘。下一步,当决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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