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记酒肆是个稍小的沿街铺面,店里并无厢房。薛灵玥见屋中都坐满了,便挑了个窗边的位子坐下。
这家店的汤饼以新鲜肉汤混合乳牛炖成,汤浓乳白,鲜爽无比。
两人才吃个半饱,见一圆领官袍,腰带跨刀的男子走入店中,径直冲着两人走来。
沈凌欣喜地抱拳行礼:“又见面了二位校尉,近日可好?”
薛灵玥手握着筷子,嘴里的饼还没来记得咽下去,顿时感到迎面一股凉气,下意识打了个哈哈,“好,好……”
桌子对面,秦艽冷冷瞥他一眼,低下头喝汤。除了昔日在元水村不得不做做样子,他平日用饭皆是细致无比,优雅至极,绝不发出一丝声息。
今日舀着汤匙却是一口一吸溜,水声婉转悠长,大得如牛饮水。
薛灵玥手抚着碗,无声地掀开眼皮瞪他。
如此无礼,不仅秦艽恍若未觉,沈凌也毫不在意,竟然自己拉开凳子熟稔地坐下,朝薛灵玥兴冲冲道:“听闻浮尸案有进展了?”
薛灵玥抬起头,委婉地笑了笑:“暂且也没个定论呢……”
“哦,竟是这样,听人说你们昨日彻查了漱玉阁,还抓了个妓子,我以为快结案了!”沈凌有些惋惜。
话音未落,秦艽“啪”地搁下筷子,冷着脸起身:“吃饱了。”
薛灵玥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跟着站起,担忧道:“我陪你。”
沈凌坐在桌前眸色一暗,不悦地斜盯着秦艽的侧脸,眼中闪过几丝微不可查的戾气。再抬起头时,又唇角含笑,温声道:“那改日再续。”
薛灵玥勉强应了一声,撇下他追出店去。
一路急行,离沈凌估计有二里地远了,秦艽还气得要命。
阴魂不散,纠缠不休,这沈凌没有别的心思他秦艽两个字便倒过来写!
偏偏这个心大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他睨着眼,回头看身后的薛灵玥。
这一看不要紧,她杏眼滴溜溜的,正垂涎欲滴地盯着对面街上货郎那一扎红艳艳金灿灿的糖葫芦。
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眼瞅着一个糖葫芦便能勾走魂儿,他往昔为她做得又算什么?
她一贯没心没肺,恐怕是压根没将自己放在心里。不像他,陪吃陪喝,连攒的聘礼都要陪进去了……
秦艽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眼看看已经到武宁卫门口,薛灵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主动扯他的袖子,“别怄气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卫所里师父们都在,他们不是小孩子,平白无故让人担心。
她不问还好,一问简直是坐实了秦艽心中所想,气得就差哭了:“说我怄气,你怎么不说你老向着他?”
薛灵玥摸摸鼻子,被他吼得有点莫名其妙。
明明是他先前句句带刺半点面子不给人家,今日更是无礼,她好心找补,他还蹬鼻子上脸。问一句便要发这么大的火,谁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哪儿向着他了,沈大哥不过好奇问两句案子的事,你我不应就是,你生什么气?”
秦艽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我哪儿生气了,我没生气!”嘴唇都快发抖了:“我就是瞧着他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不对劲的人明明是他秦艽!
薛灵玥瞪着他,“他是最先接触案子的人,那日本要陪母亲去圆觉寺上香,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赶到河边,他是个捕头,关心案情,有什么不对劲?”
话已至此,薛灵玥隐约也觉得有点怪。但心头怒火雄雄,让她分不出神细想,脑子气得都要烧烫了,
两人熟识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一同挨过刀,坠过崖,几经生死都从未红过脸。
薛灵玥被他这么一吼,心里也觉得委屈,“秦艽,你别无理取闹!”
吵到这份上,再说下去便要伤情分了。
秦艽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强行憋着一口气,也不回嘴,就睁着两只眼睛回瞪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
最后到底是薛灵玥率先败下阵来,她气得一跺脚,把他一个人撂在这儿扭头就走。
何瑛进衙时,正好瞧见不远处薛灵玥气呼呼的背影。
因着薛灵玥的缘故,何瑛如今对秦艽还算熟识。
“何瑛姐……”秦艽看见她,委屈地喊了一声。
想到之前与他二人用饭时的情形,何瑛灵关一闪,快步进衙,没忍住笑出了声:“怎么了这是?该不会是——因为沈凌?”
“怎么连你都知道了……”秦艽撇着嘴。
何瑛发笑,这小子耷拉个脸,原来是拉人替他评理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薛灵玥离开的方向。
何瑛道:“沈捕头不像是个朝秦暮楚之人,他身边应当有人了,你犯得着为他与灵玥置气?”
秦艽回过神,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何瑛:“我先前也只见过他一回,就是在河边捞尸那次,当时他脖子上明明带着痕迹,四五个红痕可打眼了,也就灵玥这个不经事的姑娘看不懂。”
秦艽脑中过电似的,一瞬间,此前种种疑惑都被串联起来。他心头一震,转身便往左卫去。
何瑛一愣,见他走远几步,又停下来招手:“多谢了,何瑛姐!”
神一阵鬼一阵的。
与灵玥还真是一个性子。何瑛站在原地,虽仍不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嘴角微微却弯起,透出笑意。
左卫书房,宋钰还保持着与下晌一致的姿势,端坐堂中,蹙眉反复审视着手中的门房册子。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气喘吁吁:“师兄,我想去把沈凌抓了。”
宋钰注意力还在手中的册子上,随口道:“嗯,那你先……”他倏地抬起头,不可思议:“把谁抓了?真是胡闹!不能因为人家来卫所找过薛灵玥,你就公报私仇罢?”
秦艽脑袋都要炸了,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他何时来找过她?我怎么不知道!”
看他越来越无法无天,宋钰气息一沉:“你若静不下来,先滚去院里扎一个时辰马步!”
舒朗的眉眼中透出几分冷厉,说罢,重重将册子甩到桌上。
厚重得册子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秦艽心神一定,脑中渐渐清明,他后怕地摸摸鼻子,放软了声音:“师兄,那浮尸案必定与沈凌脱不了干系,一是案发那天,他说要去圆觉寺上香,但宁王殿下四月十三已经在寺中斋戒,上山的路都不通,他进什么香。再有,那尸体口含水草之处草被旺盛,多有蚊虫,眼下还不到五月,只有水边沼泽蚊虫密布,沈凌在案发后脖颈多有红痕……”
“证据呢?”宋钰打断他,语气严肃:“这都是推测,没有实质的证据,你就敢把京兆尹的捕头抓了?”
秦艽下意识骄傲地挺起胸膛,“我肯定能找到证据!”
“那就去找,来问我作甚!”宋钰疲惫地揉揉眉心。
怎会不理解秦艽的意思,但京兆尹不是小衙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下嘴可是要把牙都崩掉的。
摞在桌案顶上的册子忽得得滑落在地,秦艽弯下腰去捡,看清上面的字,语气讨好:“我这就去找,不过师兄你怎得不歇歇,看这些做什么?”
每日进出武宁卫之人不下百余,记下的条目能摞成山,秦艽说着,将册子原原本本放回桌上,被宋钰伸手狠狠打了一下。
他吃痛得捂住手,撞上宋钰愤愤的目光:“你要证据自己去找,别打主意让我帮你,怪不得这几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原来都是你又要惹事。”
话到此处,宋钰叹口气:“小九,你就我这么一个师兄,省着点用?”
方才得了师兄的首肯,秦艽心下已然踏实多了。他立刻绕到桌后,狗腿地捏了捏宋钰僵硬的肩膀:“诶,好嘞!师兄你放心,我一定把沈凌给你抓回来!”
“什么叫给我?”宋钰气得直嚷。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像阵风似的刮跑了。
秦艽抬腿迈进案牍库,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角落,她面前支着一盏油灯,聚精会神得翻看桌上的案牍。手里还抓着把核桃,吃得嘎吱嘎吱的。
嘿,这死丫头嘴硬偏袒沈凌,最后还不是更相信他的推断。
他勾起唇角,迈着步子晃过去,“呦,这不是薛校尉?”
薛灵玥狠狠咬着嘴里核桃晶莹的糖壳,仍垂着头,不分给他半点眼色,“我还在生你的气。”
秦艽走到她对面,把灯移开,贱嗖嗖道:“你既然都知道我的怀疑是对的,还生什么气?”
“你的推论是对的,就能随意耍脾气?”薛灵玥掀起眼皮,杏眼冷冷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到底做什么了,值当你冲我发那么大脾气?”
她嘴巴一瘪,“亏我还担心你,连汤饼都不吃了……”
秦艽这才想起来,方才他一甩脸子,她就立刻抛下沈凌随自己走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满是担忧,只是他当时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意识到。
“对不住……”秦艽一下歇了气,“我……我不是有意这么对你……”
愧疚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她旁边。都怪他耐不住性子,一看见沈凌靠近薛灵玥,心里的妒忌和恐惧就像无名的火,烧得毫无理智。
可她是无辜的,不识情爱又如何,他近水楼台守着便是,秦艽心头懊悔,自己真是蠢,中了沈凌的奸计!
他垂下眼,“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成吗?再这样你就打我,罚我……别不理我……”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管你。”薛灵玥气呼呼把核桃咬得嘎嘣直响,低头专注在手上,不断翻着案牍寻找沈凌的名字。
秦艽心思一动,舔着脸凑过去,“你别看了,这本不对,在庚辰年癸卯的册子里。”
薛灵玥一愣,视线狐疑地扫过来。
“沈凌的父亲原是京兆尹司法参军,因被法曹受贿案牵连,不得不引咎辞职,但京兆尹衙门念他乃是无心之失,又在衙内德高望重,才未剥夺沈凌蒙荫父职的机会,但他爹到底是戴罪之身,沈凌便从巡街的小铺快做起,花了七年,一步步走到了总捕的位置上。”秦艽一口气道完。
薛灵玥蹙起眉头:“你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儿?”
秦小九:对付情敌我必须知根知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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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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