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的放学铃总是很长,因为长,那兴奋和满足感才得以延宕得更久。
台上,讲了一半的化学老师并没有合上书本,眼睛远远望着,也不知看向那里;她在等着放学铃结束。
看样子又要拖堂了。
教室外轰轰隆隆都是人声。班级里却是唏嘘一片。
终于讲完了。
教室里掀腾起来。
彭川头一个跳了起来,伸手戳了戳前桌何嘉的背,“走吧,吃串串去?”
何嘉白了他一眼,转头问颂祺:“一起吗?”
“不了。你们去吧。”颂祺虚浮地一笑,仍是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理书包。
她永远是这么不声不响、不紧不慢的。
教室几乎空了,颂祺才走出座位,她要确认江沐走才能出教室,但又不能是最后一个。好在每次都有周清,她才是最后那个出教室的人。
颂祺一瞥周清的座位,她仍维持着扒伏桌上的姿势,周围任何嚷闹都不能惊动她,她就以这种姿势长年占据着班级第一。
轻手轻脚合上班级的门,走廊里已是空无一人。阳光如一把金砂,洒在白墙与灰色理石地面筑成的晦暗不明的甬道里,迟迟地蔓延着,几乎静止。
这一幕像是一幅油画。颂祺有些怅然。
一楼也不见人了。教学大厅里置着一面非常大的镜子,大得有些幽深,像一面寂寂的深潭似的,此刻映出她那苍白的脸:长挑挑的眉,空灵灵的大眼睛,直隆隆的纤瘦的鼻子,婴孩儿似的丰润的小嘴。
她诚然是美的。但这美却与她无关,是一种抽离、虚浮的美感;大家也是既谈论又从不论及到她,连她自己也讨厌自己;也并不看镜里的自己就走出了大厅。
那镜子总让她觉得危险。
颂祺骑车一路回了家,心里仍是忐忑。每转过一个街角,她总有预感会被阿飞撞见,但是没有,她也并没有因此而缓一口气,反而一口气提了起来,直往一颗腔子里灌。
每天都受这样的煎熬,真是要受不住了。
走进单元楼的时候,那不详的预感又像鬼影子一样附了上来。她明显感觉心跳得更快了。
也许不会有事,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她扪着胸口,强作镇定,可是呼吸是骗不了人的。
就在她捺着心跳上楼的时候,楼梯上,一个影子倏忽一晃,从上面翻跳下来。
颂祺吓了一跳,反身便要跑,被阿飞一把攥住了胳膊。
“干嘛?放开我!”她甩晃胳膊,拼力挣扎。
那阿飞却是笑不嗤嗤,一双眼直望进她眼里,有几分煞气的笑意。
她脸都挣白了,放声就要尖叫。
“嘿。那么紧张干嘛?”阿飞松开手,他背着一身光,五官隐匿在那光里,显得很是锐利。“我是真的想请你吃饭。就只是吃饭而已。”
颂祺摇头:“不。”
“别这么快下定论啊。我是真心想认识你。”为了表达诚意,他松开了手。
她僵着脸绕过他。
阿飞闲闲跟在后面:“不用这么紧张吧。我还没说要不要追你呢。”
颂祺只是不做声,走得更快了。
“跟你说话呢,去不去?”
他去夺她手腕。她一个大力,甩开了他,不带一点犹豫就朝二楼逃蹿。
身后一阵激荡的冷冷的笑声。
奔上四楼,电梯正好开了,里边站着一个人。
顾井仪托着纸浮雕礼盒站在那里,只是匆促的一瞥,一时间他忘记要出去。
两人四眼相望,都没有作声。
颂祺抢进电梯就摁下关闭键。
门合拢的瞬间,顾井仪看到楼梯口有个人,也注意到女生往他身后躲了躲,像是在躲那人。
他问她:“需要帮助吗?”
“不用。谢谢。”她只是垂下眼:“你要下对吗?不好意思。”
他说没关系。那声音,令人联想到点心的酥,蜂蜜的甜,梳打饼干的脆。
电梯升到十六楼,顾井仪说话了:“你是这个小区的?”
“不。不是。”
“我刚搬来的,在十五楼。”
“嗯。我说怎么没见过你。”
门开了,她匆匆走出电梯。
身后,门也没立刻合上,顾井仪就只是看着,眸光在她身上停驻了一会儿。
那身影走到拐角便消失。门再次合上了。
难怪觉得熟。他想,虽然他从没见过她,但绝对错不了,从额头到下巴的那条线错不了。他忽然有种终于读懂英文原著的感觉——关于什么时候画起那侧写,他早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第一次执起画笔,也许更早,那时候画也没有性别意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画的是个女生。他个自信的人。虽然没留意女生的长相,但就有一种信心,她应该是美的。
颂祺还在拐角平复呼吸。刚刚那男生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刚搬进小区的?最近没听说要新搬进什么人呐。
推开2号门,在玄关换好鞋子。江美茹和江沐已经在吃午饭,母女两个笑成一块。
“这顾奶奶也够奇怪的,虽然像一般富太太做美容打麻将的,可没想到儿子媳妇那么有钱,还是京都来的。”江美茹顿了筷子,眼睛一转:“肯定和她儿媳妇关系不好,不然早去京都享清福了。还有个孙子呢。怎么也没跟着一块儿回去?”
江沐说:“还有更奇怪的,她心情好的时候,叫声顾奶奶也无所谓。心情不好了,就说自己姓启?”
颂祺盛了半碗饭出来,不说话。明明也没注意,可越听,越觉得江美茹说的是电梯里碰见的那个男生——他不是说自己刚住进来吗?
吃过午饭,颂祺回卧室写功课,江沐举着电话走了进来。
“我真的没钱。我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吗?”她把声音压得极低。
颂祺从镜子里瞥见江沐,她从未见过的神气。
“你知道我妈在家。”说到这里,江沐看了颂祺一眼。
电话那头,阿飞要江沐看着办。
江沐又看了颂祺一眼。颂祺都在镜子里瞥见了。
果然,挂了电话没多久,江沐开口了:“颂祺,晚上放学你能等我一下吗?我有个朋友要给我送些零食,我去接应她一下,也就十五二十分钟。”
又笑:“今天咱们一起回家。”
颂祺知道江沐在说谎,等她?能等来阿飞倒是真的。
-
下午进了教室,颂祺想找何嘉说今天放学跟她一起。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何嘉,一问彭川,才知道她怕检查生物作业,所以请病假了。
颂祺觉得头又开始疼。
那一堂客,生物老师先抽出十分钟检查作业,这次换江沐第一个被抽中。
“没写是吧。”生物老师绷着脸,厚底眼镜淡化了锐利的表情,撕下一页扣分条,啪嗒一声拍在桌上。
江沐也不想她竟然来真的。
“我上节课都说了要查作业,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上次就是你吧,这次你又不写作业,站着!”
整个教室屏气凝声。
“翻到课本第68页。”半晌,生物老师终于发话,打开电脑,插上U盘。
所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时,教室门拉开了。一束光线射了进来,在被窗帘遮密的昏郁郁的室内凿出一条烟尘隧道。光影里孵出两个人形,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高的太高,显得另一人被童化了,要不是那厚底眼镜片折出的光,根本认不出是年级主任。
一教室人目光迟疑地看着门口。
年级主任上前,跟生物老师说几句什么,颊腮映着投影仪的光彩一鼓一鼓的,那就是谄媚的表情。第一次看这种表情还是在面向新校长的时候,何嘉说年级主任长得像个白痴,一露出这种表情,不得了——成为一个阴鸷的白痴。
“介绍一位新同学。”生物老师发话了,后面几句颂祺没听见,不是音量小,而是根本没注意听。
那抹高大的身影站了出来,是一个站得很笔挺的男生。
“我叫顾井仪,请多多关照。”
最后一个字说完,年级主任马上朝座下一指,点住了颂祺,除了周清就只有她身边有空位置。
“井仪就坐那里吧!”
经过讲台的时候,投影仪的光打在男生身上。男生穿黑色,黑色宽松短袖,黑色运动裤,整个地流淌进黑色里,对照一截白腻的脖颈;越是黑,越有一种光明之意。
女生们齐刷刷看过来。
“这里有人?”顾井仪走近才发现。刚刚他一眼就认出颂祺,没想到这么巧。
颂祺在走神,“啊?没关系,你先坐这儿吧,班主任会调的。
课堂恢复秩序,生物老师匀出十分钟时间预习。颂祺把书推到中间,换了一根笔芯,不自觉把那装笔芯的套子在手指上一匝一匝绕着转,每绕一圈,塑料袋嚓嚓地响。
顾井仪用铅笔在那页书上题了自己的名字。
她看一眼就了然:井仪,出自《周礼·地官·保氏》,贾公彦疏:“井仪者,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
很快也提了自己的名字上去。
两人并没有提及之前在电梯里遇见的事。因为一下课便有女生过来搭讪,江沐就是其中之一。颂祺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盯着草稿纸发呆。江沐越是叽叽喳喳,她心越烦。
终于还是到了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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