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栀郡一年一度的演武大会,设在南山脚。郡主府特设酒宴,招待来观赛的人员。随着激昂的鼓角声,士兵纷纷着短衫长裤,披软甲,戴银盔,有条不紊入场。最后入场的是骑兵的方队,身骑膘马,背负长弓,英武非常。
比赛项目不多,只蹴鞠、近战、骑射三类。
宋琼因和阿玖约定,独自跟着长顺早早先到南山入宴。看完蹴鞠,迟迟不见阿玖,便已无心观看演武大会,对于长顺的搭话也是搪塞敷衍过去。目光时不时瞟向入口,心急如焚,几次想要离席,但想到阿玖嘱咐她“切忌浮躁,擅自离开”,又只得坐下。
“今日能到演武大会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卒,那边是男兵,这边是女兵,一会儿的骑射大赛,两边打乱排序,分为十组同时进行,每组胜者前二晋级。经三轮选拔,最后决出前三。”
“好!”燕国有个习俗,但凡赛事,一定要为场上的参赛者呐喊,一来避免场子冷,二来也给赛场上的人给予激情。同栀郡亦如此,观赛人群中无不为自己支持的参赛者呐喊助威。
一时,场子沸腾起来。
第一轮不动靶……
第二轮移动靶……
第三轮骑射对战……
演武大会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骑射比赛时,阿玖姗姗来迟。众人都专心注视着场上的赛事,只有宋琼一眼捉到这个单薄身影,朝她挥了挥手臂。
阿玖走过来。宋琼忙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阿玖并不入座,只是悄悄凑到她身边:“你骑射如何?”宋琼见她面带笑容、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不明所以,回道:“在宋国勉强够得上宫中第一流。”
阿玖颔首:“够用了。我买通了一个小卒,一会儿她会找个由头退赛,你届时顶上,只要能压过那场的所有人就好。”
宋琼一听也悟了,笑:“原来你今日让我先走是去干这个了……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
“总得留个人在郡主旁边呀,我现在还是不挨着你坐了,免得被看出来。”说着阿玖去了后一个座位,留下宋琼一脸郁闷。
适时队伍入场,开始第二轮移动靶的赛事。
长顺一眼瞥见整齐的队伍缺了一角,不满蹙眉,唤来监官询问:“那人怎么跑了?”
监官答:“郡主,她方才热身时不慎扭伤了腰,实在上不了马。”
“能上场的都是相对出类拔萃的人,怎么会这紧要关头扭伤……罢了,你让她去帐里歇着,再叫个医师瞧瞧去。”看着场上突然空了一个位置,长顺心里仍有些不满,小声嘟囔:“这好好的赛阵缺了一角,叫人看得多不舒服。”
这句嘟囔精准被宋琼的耳朵捕捉到了。宋琼利落起身,请道:“郡主,我对骑射也略有涉猎,不如由我去补上缺位,无论结果好坏,也好让这演武大会能圆满结束。”
长顺登时眉开眼笑,走到宋琼身边敬她一杯,允道:“宋姑娘既然有意,那便去罢——来人,牵我的宝马来!”
见长顺郡主的马进入赛场,场下观众以为郡主要亲自上场,一阵欢呼:“是郡主的马!是郡主的马!”然而当人们看见上马的不是郡主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时,欢呼声渐渐弱下去。
“这是谁?”
“不认识啊,是咱郡城的人吗?”
“是宋国来的商人,这几天都住在郡主府中。”
“又是宋国人啊……”
宋琼不理会闲言,白马金羁,拉弓抽箭。
平移的靶子对宋琼来说易如反掌,初时百发百中,不在话下。待箭袋空了换上新的,靶阵突然转换阵型,环成一个大圈,绕着宋琼不断移动。令人眼花缭乱。
宋琼从容不迫,接连射出几箭。然而靶阵移速变换不断,难以捉摸。最后一个靶子迟迟瞄不准。人与马共同达到最高悬空点,脱离马颠簸的浪的干扰,那一瞬间即是放箭的最好时机。宋琼突然逆着靶阵旋转的方向驾马,就在众人也跟着屏气凝神时。
只见宋琼腰身一转,抹鞦放箭。
最后一个靶子正中红心。
英飒之姿,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好箭!”
阿玖也随即露出笑容,与长顺郡主对饮一杯。刚放下酒杯,只听座中有人交谈起来:“这次演武大会的魁首居然要是一个外地姑娘。”
“也就是我们花将军不参赛,否则也不至于叫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姑娘夺得榜首……说来花将军今年怎么没参赛?”
“花璎将军蝉联三年了,今年才没参加的。”
“哎哟,真是不凑巧,今年要叫外人赢了,咱们同栀郡的面子往哪儿搁!”
阿玖闻言目光一扭,见长顺郡主举杯停箸,似乎也听到了这段谈话,便戏言:“阿琼若输了还好,倘若运气好赢了,只怕大家面上不说,心里也不服,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输赢公正,郡主手下既有能人,不妨请出来一试?”
众人皆道:“是呀,郡主,你让花将军来跟她比比,再不济也有郡主您啊,怎么能把演武大会魁首让给一个外来人呢!”长顺脑子一热,理裙而起:“今日花将军不在,我来!”
阿玖敛了笑意,继续观战。此时赛场上的宋琼见长顺离开座位,另自挑了一匹良马上场,心中顿时舒松,神色中有几分难掩的窃喜。
驾马过去:“郡主。”
长顺调了调弓弦,道:“上次不尽兴,这次我们好好比一场,如何?”
“当然好。”宋琼想着自己所骑所持都是上等,如果这样比势必不公,便要更换成其他的。见宋琼收弓下马,长顺忙制止说:“不必下来,弓马乃辅助之物,最重要的还是真功夫。”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让人撤了靶子:“打靶子没意思。你我在头上各绑一红发带,谁先用箭将对方的发带射下来,谁就赢了。”
宋琼自然应下。
长顺命监官取来红发带,监官要先呈给郡主,阿玖便顺手拿了一条发带,亲自下去替宋琼绑在高束的长发上。红色的丝带随风扬起,两人同时有了从前在狩猎场时笑问红狐的刹那恍惚。彼时她们还未互通心意,总是言语试探,而此刻二人默契已无需多言,只对视一眼,宋琼便懂了阿玖的意思,微微垂首,示意她放心。
“请!”
场上尘土飞扬,长顺一箭分鬃,被宋琼袭步躲过,反对蹬瞄准了自己。长顺见势不妙,立即纵马逃出她视线,余光始终关注着宋琼的一举一动。然见宋琼好几次瞄准了弓,却故意不放箭,长顺略恼:“不许放水,拿出你的实力来!”
宋琼遂认真应战,射出几箭。百个回合下来,两人不分伯仲。宋琼并不贪战,深知此行也不是为了夺得演武大会的魁首,于是在和长顺郡主赛马的中途不露痕迹地卖了个破绽,顺势败给了她。
众人原胆战心惊,眼睛不敢眨一下,如今见郡主赢了,顿时爆发出喝彩声。宋琼下马理了理仪容,向郡主笑道:“郡主马术了得,我甘拜下风。”
长顺本在心里想自己此举会不会有些欺负人,听闻宋琼此言,知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遂放心与宋琼结伴回到宴席,心中十分畅快,看着宋琼愈发觉得与自己投缘,生了结拜的心思:“宋姑娘真乃豪杰!我平生最欣赏你这样的人,不如你我义结金兰,拜为姐妹,如何?”
宋琼道:“承蒙郡主厚爱。”便称长顺一声“姐”,长顺喜不自胜,刚要回一句“妹妹”,忽然“哦”一声说:“你上头还有一个二姐,不过她今日不在,待哪天她回来我再带你认识,这结拜仪式也等她回来我们再行,你觉得如何?”
“自然好。”
次日夜,殷四娘送完货物路过郡主府,带回了一车美酒佳酿。长顺执意留四娘多住几日,并着人搬下来十坛,先送到西苑松香阁去。
路上长顺拉着殷四娘,笑嘻嘻道:“今日你可逃不掉了!”四娘直嚷“慢点”,说:“不逃,不逃。”
松香阁地处僻静,景色优美,几座松石雕,一片紫竹林,一泓清泉于竹石之间涌出,散发出淡淡的醉人香气。如同洌酒。
长顺坐于案前,细细品着殷四娘带来的新酒,入口香醇,清甘细腻,不自觉夸赞:“整个燕国的酒都没你酿的好喝。”
“哎哟!郡主真是抬举我了,就几坛解渴消遣的,有什么好喝不好喝。”殷四娘悠闲坐在一旁,摇着团扇打趣,忽瞥见一旁斑儿来倒酒,想到许久不见宋琼和薛阿玖,便左右一看,问:“怎么不见我二位东家?”
长顺连应“差点忘了她们”,迫不及待道:“你这两位东家可与我投缘极了——斑儿,你快去叫琼妹她们来。”
殷四娘挑眉:“琼妹?”长顺继续说:“我刚与琼妹说好要义结金兰,今天的演武大会你没看见,险些我同栀郡的面子不保!不过琼妹一身武艺当真叫人钦佩。”
殷四娘虽面上无太大波动,却也听出她们对借兵一事势在必得,心想:“看来不需我帮什么忙了,正好,我也乐得清闲。”
片刻,琼玖二人赶到。
月色下,长顺发现宋琼换下了白日演武大会时干练的劲装,另穿一身墨青衣衫,高束的辫发有些松乱,面容微透,宛若一枝酒泉边生长的紫竹。她身旁的阿玖与白日打扮无甚差异,只是换了一件里衫,许是夜色朦胧,长顺觉得她唇上胭脂有些洇出。
“来来来,坐。”长顺热情招呼二人,给她们酒杯满上,中途不见四娘动作,扭头一看,殷四娘正掩面偷笑。长顺没多想,用手肘杵了一下她,道:“笑什么呢,喝酒呀。”
“我笑你呢,也不问问人家喝得喝不得,就把人家拉来,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长顺听不懂四娘的话,以为她是怕宋琼和阿玖不胜酒力,便呆呆问俩人:“你们能喝吗?”
宋琼举杯笑道:“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阿玖也笑:“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可以说‘万杯不醉’。”
长顺见二人一唱一和,也来了精神:“口说无凭,喝!”
酒过三巡,又三巡,已至更深露重之时。殷四娘扶着额头,直打哈欠:“我困得不行了,先回去睡了,你们继续。”
阿玖起身:“我送你。”殷四娘含笑不语,摇着团扇指了下酩酊大醉的二人,自己离开了。
阿玖回到酒桌,长顺正自觉与宋琼相见恨晚,执意要许诺宋琼一个心愿。如此大好机会,宋琼正揣摩要不要趁她醉意求诺借兵之事。阿玖却让宋琼待她清醒后再行此事。宋琼觉得这个良机可遇不可求,犹豫不决。
阿玖思索片刻,仍摇头:“酒后所言,不过一时兴起,还是等郡主心甘情愿,我们正大光明地提。很晚了,我们也回去罢。”
宋琼只得作罢。
这之后,长顺常带宋琼去军营,讲述练兵之道,以及治理郡城的心得。或切磋武艺,或对酒当歌,过了半月清闲日子。与长顺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让宋琼受益匪浅。同栀郡的男女老少无不对长顺郡主恭敬有礼,但这种礼数并非出于尊卑,而是内心钦佩。宋琼还发现长顺门客中女子众多,皆是足智多谋、爱民细心之人。
到了花灯节庆之日,上下一心,与民同乐。长顺邀请琼玖一同参加花灯节。漫天烟火,更甚银河。宋琼提着一只红豆花灯:“玖玖,你喜欢这个吗?”阿玖前日听闻四娘说宋国动荡,已出现叛乱,心中正自担忧要不要告诉宋琼,如今对上巧笑嫣颜,不想扫她兴,只得撑着笑容:“你喜欢就好。”
待烟花燃尽,黑夜重侵,宋琼与阿玖携手踱步街头。街上已冷清了许多,河渠还飘着许多花灯,一眼望去,宛若一条孤独的萤河。阿玖酝酿了许久才斟酌着开口:“阿琼,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宋琼沉默不语。阿玖继续道:“若你不便开口,我说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肩负着多少人的期望,此事由你来说自然最好。”
宋琼想了想:“我会说的。”
此夜过后,宋琼便满心想着这事,只是仍旧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直到某日长顺忽然问她:“琼妹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我赐你兵土,我们一起管理郡城。”
宋琼见郡主待人真诚,为人热忱,而自己却有利图之,心中纠结本就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得她如此信任,更受宠若惊,不好作答,打哈哈过去了。长顺看出她心有顾虑,便暂按下不提,但仍给了宋琼军营令牌。回到东苑,阿玖看见宋琼日日端详令牌,总不提借兵之事,担心她乐不思蜀,宋琼只叹气说自己心里有数。阿玖怎会不知她所想,直言不讳:“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我没有。”
见她嘴硬不肯对自己说实话,阿玖有些愠意,轻嗔:“宋琼。”宋琼心烦意乱,转头走到院子里,折一树枝当剑,挥舞起来,誓要用树枝把烦闷都劈散在空气里。只是愁绪如抽刀断水,宋琼不堪重负,大喝一声。
树枝应声而断,腰间绢袋跟着掉落,撒出一撮土,宋琼痴痴蹲下,捻着混杂草籽的泥土,自言自语:“抔土为诺,故国之思。”
宋琼心里泛起些悔意,又想到了青青和白竹,想到了母后,父皇,想到了黄婆婆和香穗,对这些天感到的安逸愧疚不已。宋国的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焉能享乐?
宋琼把泥土装好系在腰间,起身见阿玖站在阶上注视自己,便过去认错:“对不起,玖玖。”阿玖温柔抹去她眼角泪水,她本不忍逼迫她做什么,哽咽道:“即便你决定留下来,我依然会陪着你。”
宋琼已下定决心:“不,我要回去,我们回宋国。”
“好。”
却说此时不远处殷四娘路过东苑,路上看见长顺独自坐在亭子里发呆,便偷偷过去拍了一下她背,吓得长顺一个激灵:“是你呀,吓我做什么。”
“你一个练武的人,背后不防备,还怪我吓你。”
长顺叹口气,托腮道:“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
“宋琼和薛夷,我怎么觉得她们两个怪怪的?平时人前只若挚友,人后却亲密非常,今晨我本想邀琼妹去武馆,到东苑发现两人抱在一起哭,一个给另一个擦眼泪,过一会儿另一个又反过来安慰这个……四娘,你老实说,这次你们是不是赔了很多钱?”
殷四娘一愣,突然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说:“亏得你见多识广,连自己怎么长大的都忘了!我告诉你,她们是……”
长顺听完惊得合不拢嘴:“真的?是我眼拙了,若是这样,那我们缘分也太深了!怪不得有时候看她们相处的样子,总觉得眼熟呢!”
二人话音刚落,忽见宋琼阿玖挽着手朝这边来了。阿玖一见长顺和四娘,立马松开了和宋琼挽着的手。长顺装作没看见,上前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今日瑶妹归来,我们一起去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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