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伤员后,老医官带着两名助手赶向气息奄奄的泠秋,解开他染血的道袍,露出下方苍白胸膛上大片深紫色的淤痕。触手冰凉,脉象依旧游丝般微弱而古怪。他们低声商议着,取出银针,蘸取药箱里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淤痕上,试图以温和的药力疏导内腑的震伤。
年轻医官和另一名同僚则围在于雪眠榻前。少女的断腕是此刻最棘手的伤口。年轻医官颤抖着手,用浸了烈酒的棉布,一点一点擦拭掉创口边缘凝结的污泥和血痂。随着污物清除,翻卷的皮肉下,那几缕被金针暂时压制的靛蓝纹路清晰地暴露出来,在烛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医官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手指伸向刀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剜掉?或许能根除这邪门的侵蚀?
“不可!” 陈今浣哑声呵道,他倚在李不坠榻边的柱子上,勉强支撑着身体,“剜之不尽,反激其变。维持现状,待我稍复元气再行处置。” 他指了指于雪眠腕上兀自轻颤的金针,“针莫动,艾灸续之。”
年轻医官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猛然从刀柄上缩回,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他不敢再看陈今浣的眼睛,慌忙依言取过艾绒点燃。辛辣的草木气息再次弥漫开来,青烟袅袅,缭绕在于雪眠血肉模糊的断腕创口上方。那几缕靛蓝的纹路在艾烟持续的灸烤下,蠕动的幅度似乎真的减缓了些许,颜色也犹如被烟雾熏染,显得晦暗不明。
陈今浣背靠着冰凉的漆柱,柱身上的缠枝莲纹路硌着他的脊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脏腑深处那场三元之力冲撞留下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从狂暴的撕裂换成了另一种锉刀磨肉般的绵长折磨。他半阖着眼,视线虚虚地落在于雪眠腕间那点被艾烟笼罩的靛蓝上。太医们压低嗓子的商议声,老医官用银针破开泠秋道袍扎入穴位的微响,甚至远处宫苑深处隐约的更漏声,都变得黏稠而遥远,隔着一层厚重的油脂。
饿。
这念头如期而至,凶猛地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胃囊,又狠狠向下拉扯。不是寻常腹中空鸣的虚乏,而是源自骨髓深处、烧灼灵魂的匮乏感。大战过后,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每一个濒临枯竭的角落都在尖啸着渴求填补。
浓烈的草药气混着血腥味钻入鼻腔。不是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勾魂摄魄的异香。他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每一种“食材”:于雪眠断腕处糊着污泥、被艾灸炙烤后散逸出的血气,是带着泥土腥气的、沉郁的底味;泠秋道袍前襟那片深褐干涸、又被太医新涂药膏微微化开的陈血,透着一股药材浸泡后的醇厚;甚至他自己唇齿间残留的、尚未咽尽的那口污血,也泛起一丝锐利而刺激的腥甜尾韵……它们不再是伤痛或死亡的标记,而是世间最顶级的珍馐散发出的,令人疯狂的复合香气。
胃里不禁一阵痉挛,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自己血痂的味道,那点微腥如同迸开的火花,瞬间引爆了更汹涌的吞噬欲。手指抠紧了身后的漆柱,指甲刮过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粘上了李不坠颈侧。
那里,一道暴凸的暗青色血管正随着男人昏迷中微弱的心跳,在滚烫的皮肤下顽强地搏动。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搏动,都像擂响了一面无形的战鼓,震荡着陈今浣紧绷的神经。那层薄薄的皮肤下,奔涌似乎并非寻常的血液。他能“闻”到——那是被瘗官之力浸透,被太虚秽气污染过的琼浆。是暴烈焚烧的野火被强行囚禁在血肉牢笼里,蒸腾出足以焚毁理智的极致芬芳——比于雪眠的沉郁、比泠秋的醇厚、比他自己的腥甜,都要浓烈百倍,是这满室“珍馐”中最勾魂夺魄的主菜。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无法从那搏动的血管上移开分毫。那里面流淌的,是生命,是混乱的源头,是此刻唯一能浇灭他体内那场无形业火的甘泉。一股蛮横的力量自小腹升起,推着他想要靠近那张软榻,想要俯下身去,用牙齿撕开那层碍事的皮肤,让那滚烫的、充斥着毁灭气息的液体……填满自己。
就在这念头即将冲破堤坝的刹那,软榻上的李不坠身体猛地一弹。
他整个人在锦褥上剧烈地弓起,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正从内里穿刺他的骨骼筋络。那张被暗红经络爬满的右脸瞬间扭曲变形,青筋在额角坟起,汗珠混合着污垢大颗滚落。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原本无力地搭在身侧,此刻却在剧痛的驱使下不住地痉挛暴起,五指如铁钩般死死攥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东西——陈今浣垂在榻边、因强忍体内翻腾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嘶!”
钳制如冰冷的铁箍骤然加身——那绝非一个伤重昏迷之人该有的力道,更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带着要将骨头捏碎的狠劲。
然而,比腕骨断裂的感受更先一步侵占他的,是嗅觉。
那不是寻常的汗味或血腥。那是李不坠皮肤下奔涌的血液,透过薄薄的皮层和紧箍的手指,直接传递过来的气息。方才隔着距离勾魂摄魄的异香,此刻浓度骤然提升了千百倍。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诱惑,而是化为实质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
滚烫,像刚离炉的烈酒,带着灼烧喉咙的辛辣感。
暴烈,如同被强行压缩的雷霆,在鼻息间炸开,震得颅腔嗡嗡作响。
甘美,一种无法用世间任何蜜糖或果实比拟的、纯粹而原始的、属于生命本源力量的甘醇。
这极致矛盾又极致诱惑的“香气”,混合着李不坠指尖传来的那灼烧皮肉的刺痛感,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漩涡,瞬间将陈今浣残存的理智撕扯得七零八落。胃袋疯狂地抽搐搅动,口腔里唾液不受控制地汹涌分泌,喉咙深处发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低沉呜咽。他的牙齿无意间咬紧,牙根酸胀,一种源自本能的、想要撕咬啃噬的冲动在每一寸肌肉里奔窜。
他猛地抽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道残影,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手腕皮肤被李不坠指甲刮破,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然而那深入骨髓的异香却并未随着接触的断开而消散,反而更浓郁地盘踞在他被紧握过的皮肤上,丝丝缕缕地往毛孔里钻,往血脉深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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