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说话,我正在死去

时间已是七月中旬。闪地边境的电风暴达12级。

一君在寒冷的房间里疲惫地躺着,不,也许还不到死亡时刻,但她甚至已经没精力去地下室看看,看看她的老师是否只剩下一具僵尸。

灵芪……他在那里几天了?一君记不清了。

在生命的劫难面前,一切追求都成了奢侈。

暖气已经结束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如果说烧掉家具还能勉强维持温暖,而一周前消耗殆尽的食物显然把他们逼上了绝路。一君饿的眼冒金星,甚至就水吞下了一些草纸,可接下来,就不得不在胃的剧痛与寒冷中度过每分每秒。

电子设备在前一段时间也宣告死亡,而同等猛烈的电风暴(一君觉得那有12级)持续的更久。还有力气的时候,一君曾下定决心出门求救,可刚打开门,就被一道夹杂着沙石的闪电击退了。

饿……无力……

或许她应该去地下室,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

——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厌恶,她不是野兽,她不能……不。

但是……那种诱惑仍然在她内心深处徘徊不去。

谁来救救他们。她不想死……她现在憎恨着灵芪,恨这个给了她短暂一生精神世界的男人,也给了她最后的绝境。

胃和窗外的电风暴同样翻滚着,一个声音诱惑她去地下室:去看一眼吧,看一眼老师,不论他是否活着,都可能是最后一眼了。但在下定决心与行动之间又过了不知多久。

她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此刻并非夜晚,但她与黑暗携手,摸索着楼梯,每一个动作都引起身上冻疮强烈的反抗,但幸运的是她已近乎麻木。

地下室的天窗被击破了,沙石在角落堆成小沙丘,而室内墙上的作品尽数脱落,随着侵袭进来的旋风在空中幽灵一般地飞舞着。

一君缓慢地靠近,在自己呼出的薄雾中看到了她的老师。她蓦然发觉他是多么苍老,她还从未看到他如此模样,坐着,缩着,像一个没有脖子的熊,紧紧的蜷缩在零下三十度里一点也不暖和的白色毯子中,手里还抓着一根铅笔。

啊,老师——

一君被痛苦席卷,但一转头,她就惊住了。

那是……

她溃烂的手指将那一叠纸拿起,一张一张翻下去。

而翻下去,她惊骇地发现,这不是别的,这是终结,某种神秘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在她心中忽然打通,又或许弥留之际的灵魂出窍,但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就看到、并理解了真正的囚灵山,真正的囚灵山……

她震撼在原地,反复地看最后的情节。

她握着草稿的手发起抖来,一旦开始,就愈发不可收拾,寒冷,饥饿在此刻凶猛地反噬,而她想要吃掉灵芪的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是啊,她爱着老师,从未像此刻这样热烈,她把草稿像珍物一般抱入怀中,禁不住跪了下去,跪在灵芪膝下。

她抬起头,却发现灵芪苍老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还活着,然而这个认知并没有带给她任何欣喜。

“老师……”

只见她的毕生所敬动着僵硬的嘴唇:嘘嘘——

一君微微紧绷了,她趴在灵芪膝盖上,虔诚如受洗礼般聆听着,后者沙哑的声音犹如天启——

“嘘——”他说,“别说话,我正在死去……”

一君微笑。她知道——已经知道了,在临死前能看到一切,她再无遗憾。她把脸贴在灵芪骨头一样的膝上,感到了莫大的幸福,然后她等待着,和她老师一起,等待着永久的幸福。

风暴中,一架救援机与自然做着殊死斗争。

“快!!快!!!”

轟轟轟轟轟——

灵芪依稀记得那年夏天情景,他在一家快餐店打工,每天倒三个班,觉繁的不得志潜移默化地在向他转移,加上巨额债务,让他身心俱疲。就在那个时候,他偶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那人衣衫破旧,长发盖着眼睛,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坐整个下午,一旦有别人出现或靠近,他就十分紧张。

那天,灵芪在人少的间隙给他添了一杯。

“不不不,”男孩猛地跳起来,“我不买第二杯,我这就走。”他抓起桌子上的皱巴巴的纸,几乎立刻逃走。

灵芪抓住了他,连忙说,“没关系,免费续杯,坐下。”灵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心虚,但他偷偷地向男孩眨了个眼,后者看不到眼的脸仍然从脖子赤红到耳尖。

灵芪笑起来。

男孩小声地说,“我也没有小费。”

“那真是个大问题,”灵芪若有所思道,他看到男孩紧张的耸起了肩膀,于是继续说,“你得告诉我你在写什么,我才放过你,不然……”

男孩被迫坐回去,把纸放回餐桌,看着它,双手在裤子上蹭着汗。

灵芪拿起那张纸,男孩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这是……”灵芪先是注意到了那是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一角,后来才看到上面弯弯扭扭的字。

是诗。

“我失意潦倒,我的羞耻深重不可告人;可当我前来祈求赐福时,我又因惊恐而颤栗,生怕我的祈祷得到恩准……”①

“别……别念!”男孩的羞意大过了恼意。

灵芪看他一眼,笑着抿了抿嘴唇,回味着这一句,“不错嘛,大诗人呢。”

男孩微微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灵芪突然有一个想法,觉得他可能从未被人表扬过。

“还不错,以后你再过来,写给我看,我就当你付过小费了。”他把纸还给男孩,刚好此刻一堆客人涌入,他又匆匆忙去了。

然而在那之后,灵芪就再未见过他。

又过了不久,他被人拍了□□照片,寄到了租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此提心吊胆,但那人并没有传来后续要求,但这在他心中升起了一个疆域,这是囚灵山的雏形,在里面,他将所有他恐惧厌恶之事,统统关了进去。但这事儿远远未完,几年后,他仍被要求蒙着眼在一家黑暗的旅馆中等待,于是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觉繁以外的人带给他的性上的痛苦。

事情是一点一点失控的,无法补救,直至深渊。

两年后,觉繁找了一份出版社工作,然而,尽管灵芪不愿看的太清,却总能发现他深爱的人何时与何人暧昧。他甚至欺骗过自己,然而,人的**却是绝不能掩盖的。

那天去出版社交稿,一路灵芪都感觉不顺。车抛锚陷入泥潭,几个小时后在路人帮助下才获救,返程时不小心压死了一只兔子,他停在路边,看着那只死了的动物,心里又生气又愧疚,一个农夫揪住他说那是他的牲畜,后来又改口说是宠物,于是灵芪付了他一笔远超兔子的赔款。

折腾到后来,灵芪回家已经很晚,可令人奇怪的是,觉繁竟然没说什么,反而给他做了晚餐,态度十分殷勤。

灵芪不是刚出家门的孩子了,他敏锐地看出觉繁的异常,心下警觉起来,但他们交流如故,一切看似正常,直到他回到房间,打开门,开灯,他才几乎害怕起来,匆忙返回客厅。

“画……画呢?”他多么忐忑,觉繁就有多么冷漠,后者朝他微笑,毫不在意地耸肩,捣着汤匙继续进食。

灵芪抓住他的手腕,迫使后者看着他的眼睛,“……画呢?”

觉繁似乎有些困扰,推开他的手,含糊的说,“嗯,我在创作一副……”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灵芪低吼着打断。

这可不常见。觉繁的微笑消失了,他放下汤匙,“好吧,出版社主编十分喜欢《月光女神》,他买下了它。亲爱的,我也是为了我们,你就别守着那一副,难道不信我能给你更好的?别忘了,我的全部财产都是你的。”

灵芪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却不是因为觉繁卖掉了《月光女神》。因为他抬头,就在阳台上,他看到了觉繁的新作——不,那只是一个雏形,是个很粗糙的草稿,甚至没动笔多少,但他们同为此行,灵芪多么了解他,多么看重他,只消一眼,他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遮盖月光的黑翼天使。

黑翼天使。

他怎么会……怎么会不知道,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奇异的是,灵芪几乎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不再计较《月光女神》的损失,而是暗中调查了“黑翼天使”。这是个自成一派的诗人,在觉繁所在的出版社出版诗集,而觉繁几乎亲手促成了这事。在一家他们即使生活转好也不曾去过的高档餐厅,觉繁欣赏对方的神采奕奕让一旁看报的灵芪心底发冷。

他做不到去质问。而在不久后,他再次被照片所挟,这一次,尽管蒙着双眼,他却表现出几乎热烈的迎合,然后喝得烂醉,失去联系,夜不归家,他做了他们在一起——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出格的事,可回去面对仿佛要把他撕碎的觉繁,灵芪却第一次不觉得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感。

但那并不是胜利,完全不是,相反,觉繁日益暴虐,而在他的作品中,黑翼天使依然笼罩月光。

直到那次暴力。

觉繁是那么生气,为什么?灵芪感到痛苦,为什么他可以恨他到如此地步……喝醉?还是真情的流露。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每次入睡,觉繁的暴虐都像天狗跳出来蚕食月光,他惊慌失措,最后鬼塔出现了,他终于在作品中把暴虐的爱人关了进去。从此,觉繁真的开始变好——超过了所有他能想象的,几乎成了梦寐以求的状态。

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是你最糟糕的作品,孤僻,阴暗,不入流,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你就是个低级画匠,还以为你能做什么?。”

那声音犹如梦魇,在他脑海中交织了半生。灵芪恨他,不,他依然爱他,但他已学会把这爱封锁,开启自己的纪元。

爱是什么?灵芪从未真正明白。他认为……爱是像他父母那样,虽然经过联姻,但从来彼此尊重,带给他无波澜的幸福童年;爱也是任何普通的和睦夫妻间的,男人,女人,加上孩子,组建成健康和谐的家庭。可对他来说爱呢?不像是爱了,更像是一种激情,在他遇见觉繁的第一眼就彻底爆发,从此,他从云端跌入谷底,竟然不觉辛苦,甘之如饴。那一定不是爱,不是的,他几乎没从后入的姿势中获得过快感——瞧,生理都在告诉他这是错误,偶尔能接受只是因为麻木……他病了,陷入激情的自我幻想中,而这幻想竟具有神奇的力量,使他终其一生都没能从中逃开。他从没真正原谅过觉繁,也从没真正放过他。

尽管,他后来也有爱人,失去时却没有一个让他像是失去了半条命——甚至大多不痛不痒,当然,除了阿川。如果说觉繁是一个在至高点抓住他弱点给予他锐利一击的人,那么阿川就是一个站在低处却无条件包容他一切的人,他分不清哪种更好、或更可悲,就都挺可笑的。

或许是他太贪心,奢求那些不存在的。

那个黑翼天使最后来找他了,带着完整版本的“咖啡厅的作品”……还有更多……

《黑夜中品尝你的香泽》、《禁忌之爱》、《囚笼中》

低俗的让人厌恶的标题冲击着灵芪的神经。他突然明白,那些照片……那黑夜中令他无法挣扎的喘息——

“是……是你!”

“我是来……”男孩神色满是慌张。

“闭嘴!”灵芪忽视了他的神情并打断了他的话,觉繁的黑翼天使同时是以裸照威胁他的强x犯——灵芪无法接受,一瞬间,他心底长出了一个诅咒,毒液一般溢满他的心脏,他仿佛一个发狂的女巫,恶毒地宣判咒语,他说,“你这个疯子,你将被关起来,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看到焰心恐惧的双眼,“求求你,不——”

……

都已成过往。

现在,在一年的寒极之际,千年以来最强的电风暴从囚灵山直吹到闪地边境,于是这场角逐终于落幕,一切都将结束,囚灵山会在灵芪死后訇然崩塌,届时,觉繁将重获自由,黑翼天使亦然,所有一切伤害过他的人也都会被释放,为此前关押他们半生的闹剧划下帷幕。

但是……有什么……不对劲?

灵芪猛然睁开眼睛,窗外,无边的黑夜中,是囚灵山明亮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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