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说说,要如何办?”
正院堂屋内,胡太姑婆注视着坐在腿边矮凳上的姑娘:“拔出萝卜带出泥,三房这条线上拉扯出来的人,个个都沾亲带故,又该从何入手?”
沈卿云眼睫低垂,轻声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分房。”
“三房素来行事张扬,仗着胡府的名头在辽州欺男霸女,如今更是牵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这等害群之马,决不可纵容,应当分房处置。”
当下家族最重一体同心,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可能行分房之事。
沈卿云这提议可谓决绝,没有留下任何转圜余地,连胡太姑婆听了,心头都不由得一震。
“我知,老祖宗心里念的是家和万事兴,能不撕破脸面自是最好,也免得伤了小辈间的和气。”
沈卿云语调柔缓,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但老祖宗可听过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为了钱财,能在治病救命的药材上以次充好,现在若不施以震慑,待这阵风头过去,藏在底下的蛀虫只会变多,绝不会变少。”
胡太姑婆闻言,半晌没有作声,只是细细端详她,目光里掺着几分惊意,几分审度。
不过一夜之隔,怎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放在昨日,以沈卿云这副通透有余,遇事总先替人留三分余地的性子,是断然说不出这番话来的。
不过这般变化,于这风雨欲来的局面,未必是坏事。
“你既想清楚了,便依你的意思去办。”
胡太姑婆竟将这般足以动摇家族根基的大事,轻描淡写地交到了一个外人手中。
末了,才略略一顿,添了句告诫:“但这件事,你本不必做得如此急躁。”
“请老祖宗指教。”
沈卿云恭敬垂首。
“欲要彻底扳倒一人,历来有上中下三策可循。”
“下策,逞一时之勇,正面相抗。中策,藏锋芒于谈笑,暗伏杀机。而上策……”
胡太姑婆话语微顿,看向她的眼神似藏深意:“乃是借力打力,兵不血刃。”
“你此番所为,不过触及下策的皮毛,甚至可说是下策中的下下策。”
老人的语气忽而严厉:“姓黄的那是何等货色?区区一地痞流氓!你亲自出手,便是要了他的性命,亦是自降身份,将千金之躯陷于泥淖中。”
“记住,在拥有绝对碾压的实力前,最愚蠢的,便是将自己与对手置于同一境地缠斗。这绝非勇敢,而是彻头彻尾的鲁莽。”
沈卿云静听至此,心中渐明。
“如此说来,我最相宜的法子,应是借老祖宗您的势,从根本上斩断那黄掌柜的倚仗。”
她抬眸望向胡太姑婆,眼神清亮:“老祖宗,其实您早就有意出手惩戒三房,晚辈猜得可对?真正欲要借力打力,兵不血刃的人,其实是您。”
“孺子可教。”
胡太姑婆眼底的厉色终于化开些许,微微颔首,算是认下了她的话:“胡家百年门楣,当然容不下这等蛀虫为非作歹。”
沈卿云默然思考片刻,轻声道:“是我考虑得浅了,早该想到,区区一个掌柜,怎有胆量吞下这般数额的银子,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你能悟到这层,这第二课,便算你听进去了。”
胡太姑婆语气沉缓:“永远先要看清楚你的敌人背后倚仗的是什么。权势二字,有权方能有势,有势方能固权,两者相生,缺一不可。”
“不论对手是谁,出手前必先探明其根基所在,命门所系。打蛇须打七寸,与人相争,亦是此理,要么隐忍不发,一旦出手,务求一击毙命。”
言已至此,胡太姑婆已称得上是倾囊相授。
“老祖宗。”
沈卿云却是开口追问:“倘若遇上那等根基深厚,难以撼动的对手,彼此差距有如云泥,又当如何?”
“等。”
胡太姑婆的答复干脆利落:“示弱以怠其心,避锋以蓄其力。”
沈卿云闻言,沉思几息,眼底的困惑渐渐化为清明。
她忽然从矮凳上起身,敛衣正色,深深一揖:“晚辈……明白了。”
那些无处宣泄,几欲将她刺穿的痛楚与不甘,竟在这寥寥数语间,被悄然抚平,归于正途。
一度盘踞心头,阻塞前路的万千迷障,也于此刻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回到晓风院,沈卿云未作停歇,径直步入书房。
她于案前坐下,展平素笺,从容研墨,随后提笔蘸墨,落字间不见半分犹疑。
她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寄往秦州四时谷。信中只道自己身在辽州,一切安好。
在外漂泊数年,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写下报平安的家书。
这些年,父亲虽从未回过哪怕只言片语。
但沈卿云笃定,他一定会看。
第二封,则是寄往盛京。
“这封寄往秦州的家书,交由府上商队便可,来年开春带去亦不迟。”
两封信交予青篱时,沈卿云只着重嘱咐道:“往盛京去的这封,需即刻送至官驿,加急寄出。”
日头渐高,已近正午。
屋内早已备好午膳,青篱知晓她从昨夜回府至今粒米未进,说什么也要按着她坐在案前多少用些。
沈卿云实在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两口清粥,眼神便飘忽着想要寻个借口溜走,偏偏青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将她钉在原处。
弄得她举箸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姑娘您精通医理,总该比我们更懂得空腹伤身的道理。”
青篱仍不放弃,正想再劝,却听得院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语。
“哎呀!富贵!你怎么这样可爱,快让姨姨抱抱!”
只见一个半大的姑娘,正费力地搂着那只养得油光水滑的大猫往屋里挪。
富贵平日里桀骜难驯,此刻被这般不甚舒服地姿势抱着,却像是遇上了命中的克星,乖顺得一动不动。
沈卿云如见救星,连忙起身相迎:“阿霁!”
来的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胡霁。
“姐姐!原来你住这儿呀!”
一见她,胡霁连猫都顾不上了,眉眼弯弯地凑过来:“我正想找姐姐玩儿呢!前几日被老祖宗关在屋里做功课,又苦又闷,今天可算能出来透透气了。”
她凑近前,忽然凝神细细端详起沈卿云的眼睛。
那目光透着几分不寻常的专注,仿佛要望进人心里去。
“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注视让沈卿云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唔……许是我走眼了。”
胡霁歪着头想了想:“姐姐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比如……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不曾。”
沈卿云答得干脆。
她倒也不算说谎,毕竟她夜里连入睡都难。
“那准是我学艺不精看错啦!我才学了几年工夫,出错也正常。”
胡霁自个儿点了点头,转眼又把这事抛在脑后:“唉,学习又枯燥又费神,真恨不得天天在外头玩儿才好!”
沈卿云虽未完全明白她学的是什么,但料想应是别家秘传的技艺,不便深究,只顺着自己幼时学医的经历温声劝道:“想要学到真本事,哪有不吃苦的道理?阿霁现在多用功一分,往后就能从容一分。”
“哎,姐姐你不晓得,这门功夫可费神了……”
胡霁话到嘴边,显然碍于家规约束,又咽了回去,转而换个方式问道:“往日姐姐和大哥在一起时,可曾见过他卜卦望气?”
沈卿云会意,点头应道:“自是见过。”
“那就对啦!我学的功夫和大哥算是同源,不过男女天赋各异,专修的路数也不尽相同。里头具体的分别,我就不便多说了。”
胡霁皱着一张小脸,连连摇头:“总之就是又难又闷人!我学了四五年,也才刚摸到点门道。”
沈卿云牵着她到案边坐下,嗓音柔和:“我小时候学医,起初也和阿霁想得差不多。”
“那时日日盼着,什么时候功课做完了,就能偷偷从师傅眼皮底下溜出去。跟着师姐去田埂边捉草虫,随师兄进山里追野兔……只要能逃开学堂,去哪儿都是好的。”
“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呀?”
胡霁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外头多有意思,怎的反而想回去做功课了?”
“因为呀,那些陪我疯玩的伙伴,好像一夜之间都长了翅膀,唰地一下,都飞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沈卿云轻轻摇头,语调透着无奈:“比我小的,我嫌幼稚,比我大的,又都各奔前程。忽然间,我竟找不到一个能说笑玩闹的人。”
“那时师傅告诉我,只要静心学好医术,将来我也能像师兄师姐那样,走出那片天地,去看更远的风光。”
“所以,姐姐当初那么用功,就是为了以后能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对不对?”
胡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追问道:“那么后来呢?外面好玩吗?”
沈卿云微微一笑,却是将自己父亲拦着自己不肯放她出谷的事瞒了下来,温声道:“外面啊,有壮丽的风景,也有不如人意的时候。但问我后不后悔走出来……”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地落在胡霁脸上:“我一点也不后悔。若我一辈子只待在谷中,又怎能遇见像阿霁这样可爱的妹妹,又怎会结识兄长那样好的人呢?”
“我懂啦!我要好好学功课,将来也要遇见好多像姐姐这么好的人。”
胡霁被她一番话点透,用力点头,立下豪言壮语:“我要交遍天下的朋友,走到哪儿都有熟人!”
“好呀,那阿霁更要用心向学,早日学成出师。”
沈卿云莞尔,调侃道:“说不定将来某天,我们真会在路上相逢,只不过到那时,姐姐可能已经老了,阿霁可别认不出我来。”
“像姐姐这么好看的人,我见过一定不会忘记的……”
胡霁望着她,话音未落却忽然顿住,眼睛一亮:“等等!姐姐,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我真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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