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今夜月明如昼,漫天漫地盖来,照亮了这座巍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白日里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仿佛都被这片明亮月光尽数融化,消弭于这片深沉的黑夜中。

“天垣之上,帝星黯淡,旁有荧惑犯主,光色赤芒,直逼中宫……”

迎仙宫内,尚未读完折子,景明帝便将其重重掷于案上,怒不可遏:“荒诞至极!”

浑天监监正垂首立于殿中,绯色官袍纹丝不动:“臣夜观星象三月有余,荧惑守心之局已现。天示警兆,还望陛下慎之。”

自圣祖皇帝得卦师指点打下江山,创立大景以来,历代帝王皆重天象。

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

荧惑守心乃是大凶之中的大凶,轻则朝局动荡,重则预示帝王身死,天下大溃。

景明帝在位二十余载,已过知命之年。

弊端重重的朝政与力不从心的龙体,令那本就多疑的性情愈发难以捉摸。

此刻面对这封天象急奏,他指节叩着紫檀案几,声音冷沉:“依爱卿之见,这荧惑之祸,当应在何处?”

“回禀陛下,天象示警,主东方有变。荧惑直逼中宫,当应在储位之争。”

储位之争。

而今盛京城里暗流汹涌,结党营私,无不因这四个字而起。

“贵妃的永宁殿,不正是在东边么?”

思忖良久,年迈的皇帝似是记性不好似的,望向案侧侍立的太监:“你说呢?魏宣?”

人尽皆知,宫中贵妃只有一人。

便是那位出身崔氏,家族显赫且独得圣宠的仪贵妃。

“陛下明鉴,天象玄奥,奴才岂敢妄言。”

魏宣低下头,答得滴水不漏:“此事还当听刘监正分解。”

景明帝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面,目光却似有实质般压在监正身上:“刘监正,朕要听的是天象,不是空穴来风的揣测。”

“陛下,荧惑守心,并非不可解。”

刘监正深揖及地:“北斗瑶光流转紫微垣,为太阴救度之象。能解此局之人,此刻正在北来的路上。”

凭窗望去,明月仍高悬中天,星河璀璨。天际依稀有云烟舒卷,悄然掩去了北方星宿的轮廓。

沈卿云立于敞开的窗畔,有夜风拂过廊下,悄无声息地卷走她指尖残余的纸灰。

“阿云,怎么开着窗?”

忽然间,身后传来唐九霄温沉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青瓷汤盅,取了件外衫仔细拢在她肩头:“夜深露重,你伤势未愈,当心受了寒。”

说着便要抬手关窗。

“别关。”

沈卿云拢紧了那件外衫,目光仍停留在北方天际:“在屋里闷了整日,想透透气。”

唐九霄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却只见流云如纱,在月华下泛着银边。

“寻常夜云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出神?”

他笑了声,执起她微凉的手:“先把这盏补汤用了,你近来气色渐佳,莫要辜负这些时日的调理。”

沈卿云这才回过身来,自他手中接过盛汤的瓷碗。

“你腿上伤已好七分,下地行走应当无碍了。”

唐九霄与她隔案对坐,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明日可愿随我出去走走?就当散心。”

沈卿云执勺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眸看他,眼底掠过讶然:“你应允了?”

记得先前她说那话时,他沉默良久,神情阴晴不定。

自那之后,两人相处总透着若有似无的僵持。

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情绪,原以为他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不料他竟自行调理顺了心绪。

而今他主动退让,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各退一步,是你说的。”

唐九霄唇角噙着笑,偏头瞧她:“你想出去走走也罢,想见什么人也罢,我都不拦着。唯独一件。”

他倾身向前,指腹轻轻抹去她掌心残余的灰烬,动作轻柔:“不可再弃我而去了。”

掌心传来细微的痒意,沈卿云眨了眨眼,旋即展颜一笑:“我应允的事,何时食言过?”

这话宛如春风拂面,唐九霄眼底最后一丝阴鸷终于消散。

放下那些血海深仇的执念,于他何尝不是解脱?

毕竟他早已尝够了被折磨得日夜难寐的滋味。

“你想要些什么,尽可与我开口。”

唐九霄说罢,便似是记起了一件事:“当日与你分头突围的那两名心腹,若是用惯了,我差人将她们接来便是。”

沈卿云眸光淡了淡,面上却只叹了句:“难怪这些时日杳无音讯,原是被你扣下了。”

“我可不曾为难她们。”

见她不悦,唐九霄立即解释道:“都好好安置着。只是那个叫阿玉的性子烈,几次三番想闯出去,与守卫动了手,受了些皮外伤。”

“可曾请郎中诊治?”

“那是自然。”

唐九霄端起她只动了两口的汤碗,执着汤勺搅弄了下:“连你手底下那个吃里扒外的,我都给你留着。要杀要剐,全凭你发落。”

汤勺碰撞瓷碗的声响清脆,他舀起一勺,凑到她唇边:“阿云,我这般处置,你可满意?”

沈卿云启唇咽下那汤,回道:“有心了。”

这便是赞同的意思。

唐九霄低低地嗯了声,手头汤勺依旧稳定,瓷匙与碗沿轻触的脆响里,他垂眸的模样格外专注,连舀汤的节奏都带着刻意的熨帖。

许是心头欣喜,他唇角不自觉扬起真切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春水潋滟,含情脉脉,霎是动人。

沈卿云瞥了两眼便觉心悸,匆匆敛目避开这过分熟悉的蛊惑。

仗着那张承袭至母亲,过分俊美逼人的脸,唐九霄再清楚不过自己做何姿态,用怎样的神情最能牵动她心弦。

这些手段,早在当年蓄意接近时便已炉火纯青。

若叫四年前那个精心布局的少年看见此时此刻的自己,定要讥讽这副曲意逢迎的作态。

可谁又能料到,这场始于算计的棋局里,最先沉沦的竟是执棋之人。

慢吞吞喝完那盏汤水,沈卿云自案边起身,又去翻他这段时日的信。

唐九霄倒是坦然,敞开任由她翻阅的这些密信,随便抽出一封都藏着能令朝野震荡的隐秘。

自卖官鬻爵至欺君罔上,从结党营私到构陷忠良。

她不知这短短一年光景,唐九霄究竟用何等手段织就这张弥天罗网。但见字里行间透出的污浊,只觉有寒气自脊背窜起,握着纸页的指节止不住地发抖。

那些曾在她心中巍然不倒的朝堂栋梁,原来早被蛀空了根基。

这锦绣河山之下,竟埋着这般触目惊心的烂泥。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唐九霄自身后按住她的肩:“你想走的路,二十年前有人走过。那人的结局你应当比我清楚。”

“削籍除宗,流放北境,至死未再踏入盛京半步。”

沈卿云心知肚明他指的人是谁。

若说当今这位大皇子景昭,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仁厚之主。

那么二十年前,那位身陷谋逆构陷而被废黜,流放北地的先太子,便堪称一代人心所向的仁德之君。

景旭元年,先女皇,亦是曾经的长公主殿下力排众议,践祚登基。

为稳固帝位,她不惜以雷霆手段涤荡朝堂,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而她的嫡长子虽被立为储君,却并未选择助纣为虐,反以一己之力,屡次挺身而出,抗辩母皇颁布的诸多严苛政令。

可以说,在那酷吏横行,人人自危的晦暗年月里,这位太子殿下,便如同淤池中固执绽放的一枝清莲,卓然独立,独自坚守着即将倾颓的朝纲。

世人大多不知他被废的真相,但而今接手明镜台的沈卿云却无比清楚其中内情。

所有的一切,执令使的设立,令牌的规制,乃至明镜台最初运转所耗费的庞大资源,皆由这位太子殿下一力筹措,一手奠定。

然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明镜台屡次出手涤荡朝堂,虽诛奸佞,实则一次次僭越了皇权的边界。

即便是骨肉亲子,但这等不受控的力量潜藏于侧,只会令御座之上的女皇如芒在背,猜忌日深。

明镜台经历大理寺那遭清算之后,先女皇终究留了这位太子殿下一条生路,判其流放北地,已是念及了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不试过,怎知不会成事。”

收敛心神,沈卿云指尖轻轻勾住肩上那只手,意有所指:“况且……你定然不会坐视我赴险。”

静默在烛影里流淌,只闻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头顶落下。

被她缠住的手指缓缓收紧,终究化作十指相扣的力道:“你当真是变了。”

“可你终究舍不下我。”

沈卿云笑了笑,是浑然笃定的语调:“对么?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

她回首迎上他复杂的目光,将交握的手举至唇边,在彼此交叠的指节上落下一个轻吻。

这动作不带半分讨好,倒更像在试探他容忍的底线。

唐九霄垂目睨着她放肆姿态,喉结微动,眼底翻涌着挣扎和迷恋。

是了。

纵使她敛去温柔,藏起仰慕,化作浑身是刺的荆棘。

他依然甘愿徒手紧握,任尖刺深陷掌心。

“有时我会想,若早些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该多好。”

沈卿云自顾自抽回手,将散落的密信逐一封缄:“便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我赴死,因我蒙难。”

“现在明白也不迟。”

唐九霄将下颌抵在她肩头,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这世道向来欺软怕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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