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父亲从未放弃过她。

这认知如雷贯耳,霎时间涌起的狂喜冲散了先前所有疑虑。

沈卿云想笑,可唇角才扬起,方才堪堪止住的泪水却愈发汹涌。

终究是骨肉至亲……即便她当年做出那般有辱门风之事,父亲却还是原谅了她。

她何其有幸,得此慈父。

可偏偏……又何其不幸。

泪珠滚落在交握的指间,沈卿云低低垂下了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放声哭泣着,几乎要背过气去,仿佛要将这些年来独自承受的痛苦和悔意尽数倾泻。

尹清行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儿时她摔疼时那般,无声地给予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止住哽咽,接过舅舅递来的素帕,拭去脸上交错的泪痕。嗓音仍带着哭过的沙哑:“多谢阿舅。此番前来,是想托您将这封家书转交爹爹。”

尹清行接过她袖中取出的信函,却未立即应允,而是问道:“既已到了秦州,为何不亲自回去?”

“舅舅,非是云儿有意隐瞒,实乃如今卷入的漩涡太过凶险。”

沈卿云垂下眼,愧疚回道:“若稍有不慎,恐会牵连师门。前因后果皆在信中写明,爹爹看过自会明白。”

尹清行眼底掠过了然之色。

“你可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他蹙眉追问:“就是那人截了你的家书?难怪这些年来,我们派出去寻你的人总是石沉大海……”

她面容倏地血色褪尽。

是了,方才情绪激荡,她竟险些忘了这致命关节。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而今那夜夜与她同塌而眠的人。

唐九霄。

他的图谋竟狠绝至此,连血脉亲情都要生生斩断。

未等她开口,外头伙计匆匆入内禀报:“尹大夫,门外来了几位缇骑,说是奉盛京贵人之命,来接沈姑娘回驿馆安歇。”

在尹清行骤然凝重的目光里,沈卿云所有粉饰太平的念头都被生生掐灭了。

“阿舅应当有听闻前段时日的事,圣上下旨,令各州府举荐能人异士入宫侍奉,进献长生之法。”

“你我皆通医理,岂不知此乃无稽之谈。”

尹清行严厉的神情愈深,回道:“为何要卷入这杀身之祸?”

沈卿云被问住了。

千头万绪,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起初,是为了还债。”

她垂眸沉默良久,终是轻声道:“而今方知,济世行医救得人命,却救不了世道。我想搏一搏,即便是拼上自己这条命。”

“荒谬!”

尹清行拍案而起,他性情素来温和,沈卿云头一回见他震怒至此:“好大的口气!你可知此事凶险几何?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志士为此枉送性命!”

他负手在堂中来回踱步,青衫下摆翻涌如云:“你现在就随我回四时谷。外头便是天翻地覆,自有我与你父亲周旋。进宫之事莫说我绝不答应,你父亲更不可能应允!”

“阿舅,已经回不了头了。”

沈卿云的声音异常平静:“门外那些缇骑奉的是皇命,若我此刻消失,且不说要连累多少无辜性命,便是四时谷也难逃株连。”

她抬眸,透过尚未合拢的铺板缝隙间,望见浓浓夜色里那片银甲森然,唇边溢出些许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么?”

“你根本不明白——”

话音戛然而止。尹清行攥着那封未启的家书,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惜。

默然片刻,他终是长叹一声,将书信仔细收进袖中:“我知此刻拦不住你,这便动身回四时谷与你父亲商议。”

“但你要答应舅舅,无论如何都要留好退路,起码……给自己留个脱身的余地。”

后路?

她何尝不想留。

然而,唐九霄早已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尽数封死。

沈卿云垂首不语,只轻轻颔首。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将那抹隐忍衬得愈发分明。

如何看不出她此刻的苦衷,尹清行止不住地再度重重叹息。

方才欲言又止,是因他始终不敢道出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担忧。

怕这执拗的外甥女,终究要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就仿佛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束手无策地看着胞姐头也不回地投身于那漫天风雨里。

而今夜风穿过药堂,拂动灯笼里明灭的烛火,他竟在眼前这张相似的面容里,又望见了当年同样的决绝。

“保重。”

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却似用尽了毕生气力。

回到驿馆时,沈卿云只是轻轻推开内室的门扉,便回头与青篱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青篱会意地垂首退下,脚步声渐远于廊庑深处。

屋内未点灯烛,正合她意。

沈卿云此刻实在不愿看见那张令她心生厌烦的面容,反手合上门扉。还未迈出两步,黑暗中便有一双温热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

“去了何处?”

唐九霄的嗓音贴着她耳畔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磁性。指尖在她腕间摩挲,似是在丈量她心绪起伏。

沈卿云任由他牵着在黑暗中行走,直到膝弯触到床沿。

锦被翻涌的声响里,她身上带着夜露寒意的外袍已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踏上。

“见了故人。”

沈卿云侧头避过他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嗓音发寒:“方才知晓了一桩旧事。”

她无意隐瞒,只因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许是心虚,唐九霄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阿云,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怕……”

“你有什么可惧的?横竖我都逃不出你的掌心。”

沈卿云短促一笑,笑声里带着明晃晃的讥讽:“当初我写给父亲的家书,求他允我带你回秦州过明路,你截下那封信时……”

她骤然翻身将他压制在锦衾间,双手狠狠攥住他襟前衣料:“可是在笑我痴傻?觉得我这番自以为是的情深可笑至极?”

唐九霄被她困在方寸之间,心旌摇曳,又被她的诘问刺得生疼:“绝非如此!阿云,你容我解释。”

“解释什么呢?”

她指尖沿他颈脉缓缓上移,在喉结处流连,轻蔑道:“是说你的虚情假意,还是道你的不以为意?事到如今,何必再用谎话糊弄我?”

唐九霄霎时沉默。

所有巧言令色在她面前都失了效力。

只因她字字句句都戳破真相,当年他确曾暗自得意,以为这朵空谷幽兰已是他掌中之物,随手施为便能让她死心塌地。

黑暗中,女子纤指落在他眉骨。这并非爱抚,而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指尖游移间俱是他从未领略过的轻蔑。

“可是自觉手段高明?暗自得意?”

沈卿云低笑出声,恍若看穿他所有隐秘心思:“你错了,当年待你特殊,不过贪恋这副俊美皮相。”

她指尖停在他微启的唇畔:“而今想来,你的所作所为,同那青楼里的小倌也无甚分别。只不过你唐九公子,生得更好些,也更干净些。”

月色顺着窗缝落入榻间,照亮唐九霄骤然破碎的眸光。

他指节微动,腕间青筋隐现。

自己只要稍加施力,便能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重新制于身下,让她明白何为尊卑分寸。

可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塌陷。

那些淬毒的言语,不过是她绝望的武装。

当年那情意,如何会是假的?且不论最初时她耗尽心神替他解毒,便是地牢里她抛开胡绥救了自己的命时,哪一回不是真心?

偏偏是他亲手将这份真心碾作齑粉。

“阿云。”

他忽然卸了力道,任由她的指尖向下,在脖颈致命处肆意流连:“若我告诉你,截断家书是怕失去你……”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低笑出声。

这辩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沈卿云俯身逼近,青丝垂落在他颈侧,勾得他心头发痒:“那就继续怕着吧,唐九霄,你合该永远活在这种恐惧里。”

而后传来的,是脖颈间骤然而来的尖锐刺痛。

唐九霄深吸了口冷气,却在那痛楚里尝到解脱。

未等他说些什么,温热的湿意零落洒下,一滴,两滴,落在他的脖颈,他的唇畔。

他伸舌轻舔,尝到咸涩的滋味。

是泪。

沈卿云忽然蒙住他的双眼,掌心带着颤抖的暖意。

耳畔沙哑嗓音里裹着泣音:“唐九霄,我恨死你了。”

唐九霄在她掌心里缓缓阖上了眼。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将她拖入泥沼,碾碎了她本该太平的一生。

似他这般生于阴诡地狱的人,本不配触及这片悬于九天的云。

可偏偏命运弄人,他何其有幸,叫他抓住了这片纯白。

既如此,如他这般自私入骨的人,自然会不择手段,也要将这片云彻底囚禁在身边。

无论用什么手段,付出什么代价。

然而,唐九霄不曾看见的是。

黑暗中,女子垂泪的眼眸里凝着冷光,唇边无声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若非被逼至这般绝境,她竟不知自己也有这等炉火纯青的演技。

将三分真话揉碎在七分虚情里,果然最是诛心。

颤声泣诉的恨意不假,落在他肌肤上的泪滴亦真。

恨意下翻涌的筹谋不假,泪水里裹挟的算计更真。

她唇边挂着笑,语调却放得轻软破碎:“你毁了我一辈子……唐九霄,你凭什么。”

每一个字都敲在他愧疚的七寸,每一口气息都缠住他偏执的软肋。

浓墨似的黑暗,完美地掩去了她眼底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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