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
这话犹如利刃直刺心口。激得唐九霄胸中气血翻涌,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眼前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分明还是旧时模样,此刻却冷得像块冰,冻得他心头发慌。
“我后悔了……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声音发颤,破碎得不成调,近乎是在乞求:“阿云……求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他伸手想要触碰那玉白的脸,却被沈卿云偏首躲过,连个眼神都吝于施舍。
“唐九霄,我大概从未告诉过你,你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真让我恶心。”
这道冷冰冰的嗓音在帘幕间反复回荡。
字字诛心。
不知僵持了多久,唐九霄猛地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的药碗砰地摔碎在地。
浓黑的药汁泼洒在绒毯上,蜿蜒出狰狞的污迹。
他盯着那些碎片怔了半晌,最终逃避似地别开脸:“我叫人来收拾。”
脚步声仓皇远去,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卿云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这般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在他眼中,她究竟算什么东西?
前一刻还视若珍宝地小心呵护,转瞬便能毫不留情地肆意折辱。
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思量,更懒得继续费神揣度一个疯子的心思。
想来,当初唐二白曾冷笑着说他骨子里带着疯症,她那时还将信将疑。
如今倒是看得分明。
当青篱端着新熬的汤药进屋时,面上仍残留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昨夜守在外间,屋里惊心动魄的动静一丝不落地传进耳中。后来吩咐仆役送热水时,她借着屏风间隙悄悄望了一眼。
只见姑娘蜷在榻间,脸色苍白得让人心惊。
这一眼,叫她整宿未能合眼。
沈卿云躺在榻里,眼前阵阵发黑。
纵然已经虚弱至此,见青篱端药过来,她仍吃力地起身接过,对着碗沿轻轻吹散热气,而后仰首饮尽。
碗底未剩半滴。
“原只想……备作不得已时的后手。”
她盯着那空荡荡的药碗,嗓音虚浮:“如今却是非用不可了。”
“姑娘,再有两三日便能到盛京城了。”
青篱轻声劝慰:“这方子您也说过极伤根本。不如等进了京再作打算,至少我们在京城还有人手,也好周旋一二。”
“我快撑不住了……”
沈卿云抚着心口艰难地喘了几息,开口道:“你大概不知这是什么滋味……恨得撕心裂肺,还要忍着,耐着,强颜欢笑地去揣度他每一个神情,每一个举动。”
“最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徒劳。和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周旋,我真怕还没等到时机,自己就先被他逼疯了。”
青篱岂会不明白她心中的煎熬,取出绢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阿玉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沈卿云原本绝望的眼底倏地亮起微光。
她怔然望着床顶摇曳的纱幔,良久,终是长长舒出一口气,缓缓将身子蜷进锦被深处:“我知道了……那药,晚上再熬一副吧。”
这方子原是她在四时谷时,偶然从藏书阁的残卷中寻得的古方。
方子早已失传,寻常大夫根本辨不出其中玄机,只当是寻常的益气补血之剂。
唯有沈卿云知晓其中关窍。
这药若只服两三剂,于身子并无大碍。可若是连服数日,不仅会损伤脾胃,更会引发体虚乏力,恶心呕吐之症,状若怀喜。
待到那时,她辅以针法,假造出滑脉之象,便几乎称得上天衣无缝。
日子一日日地过去。
大约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手脚,又或者是被她那话刺得伤了心。
唐九霄竟一直未曾前来搅扰。
马车停在那道巍峨的城门前,沈卿云轻掀车帘,望向眼前绵延高耸的城墙。
城下人流如织,有满载货物的西域商队缓缓穿行,亦有鲜衣怒马的贵族女郎谈笑而过。
而更多的,是那些布衣素履的寻常百姓,人人面上都带着安居乐业的从容。
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缇骑的队伍一路畅行无阻,直抵官驿。
待安顿妥当,崔衍的声音才隔着车帘传来:“宫中正值除夕大宴,诸事繁杂。还请沈姑娘在此稍作休整,静候陛下召见。”
沈卿云适时开口,气若游丝地回道:“有劳崔大人打点。许是初到京城水土不服,这几日身子总觉倦怠,正想好生静养一番。”
“姑娘若需大夫看病,尽管吩咐驿丞便是。”
崔衍答得滴水不漏:“只是年关将近,京城各处巡防严苛,为保万全,还请姑娘暂居驿馆,勿要随意走动。”
话语恭敬,字字却是不容置喙的告诫。
沈卿云本就浑身不适,只低低应了一声。
青篱小心翼翼地扶她下车时,崔衍才看清她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从辽州到盛京这一路都安然无恙,怎么偏偏在抵达京城时突然病倒?
崔衍心生疑虑,关切问道:“崔某看姑娘气色不佳,这般虚弱,倒不似寻常的水土不服。”
“我自己便是郎中,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身子?”
谁知跟前这向来温和的姑娘竟罕见地动了气,非但不领情,反而冷声顶了回来:“用不着大惊小怪,抓几服药调理几日便好。”
崔衍愈发觉着古怪。
这一路同行,他深知这位沈姑娘素来沉静从容,即便言语机锋也从不失分寸,此刻这般反常的易怒,着实令人起疑。
也罢,回头向九公子禀报一声便是。
横竖是他的人,要是在自己手上出了差池,恐怕难辞其咎。
谁曾想,就在入住官驿的当夜,竟横生枝节。
更漏刚敲过三响,伴随着骤然炸开的爆裂声,熊熊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幕。
崔衍正于府中宴饮,闻讯匆匆离席时,整条街巷已陷入一片混乱。
万幸,爆炸源头不在官驿内,而是与之相邻的一处空宅。
但火借风势,官驿西侧厢房仍遭波及,瓦砾飞溅,窗棂尽毁。
时值年关,各州遣使皆在官驿下榻。
这番动荡之下,首当其冲牵累的便是住在西边厢房里江南道苏杭二州的遣使。
廊下,沈卿云以绢帕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浓烟弥漫,刺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烟气里。
“痕迹都抹干净了?”
她嗓音极轻,几乎要融在夜风里。
“姑娘放心,阿玉办事从无疏漏,何况本就是他们自己造的孽,咱们不过借势而为罢了。”
她身侧提着灯的青篱唇瓣微动,声若游丝:“苏杭那两位大人经此一遭,吓破了胆,正闹着要即刻离京呢。”
“税银未清,岂容他们说走就走?”
沈卿云唇边掠过一丝冷意,回道:“且看着吧,大殿下正等着这个由头呢。”
廊下烟气未散,一墙之隔的府邸已化作断壁残垣。
崔衍匆匆勒马,却见两道身影好整以暇地立在焦土前,忙不迭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臣参见大殿下,楚世子。”
未熄的火光映出青年朱紫常服上的云纹,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崔衍肩后的驿馆:“崔统领行色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回殿下,臣前日奉旨接人入京,那位姑娘正下榻驿馆。听闻走水,特来查看。”
未等景昭回话,楚晏宁率先调侃了句:“原是如此,远远见崔大人率众而来,还当是京兆府救火不力,劳动缇骑亲自问罪来了。”
崔衍额角冷汗涔涔。
谁不知这位楚世子去岁刚任京兆府少尹,眼下最是较真的时候。
“世子爷说笑,缇骑和京兆府向来各司其职,崔某岂敢越俎代庖?”
“是么?”
楚晏宁剑眉一挑:“看着崔大人面色如此凝重,还以为这宅里私藏的火药,与您有旧呢。”
此话一出,惊得崔衍脊背发凉。
“案情未明,不可妄断。”
景昭适时开口圆场,声音温润,却自带威仪:“崔统领接的那位姑娘,此时可还安好?”
“驿馆虽有波及,幸而无碍。”
得其解围,崔衍忙不迭躬身回道:“倒是江南道的两位遣使……受了些惊吓。”
话音未落,景昭与楚晏宁目光短暂交汇。
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江南税银的缺口,总算找到了突破口。
崔衍本就是来打探消息,得知私藏火药一事败露,急着回府禀报,当即匆匆带人离去。
望着缇骑仓皇远去的背影,楚晏宁抚掌而笑:“妙极!不论此事是何人所为,这一石二鸟之计,既让崔家吃了暗亏,又解了殿下燃眉之急,当真是一出好戏。”
景昭凝视着驿馆方向,淡淡道:“方才查验过了,痕迹抹得很干净。即便追查到底,恐怕也难觅真凶。”
“岂不正中下怀?”
楚晏宁抱臂而立:“这处窝点,我早就想清理了,只是碍于崔家的势力迟迟未动。如今有人代劳,倒该谢谢这位义士才是。”
“万幸未酿成人员伤损。”
景昭收回视线,望向这片死寂的残垣:“你且在此善后,我需亲自往官驿走一趟,妥善安抚江南道那两位遣使。”
“安抚?”
听了他这话,楚晏宁止不住笑出了声:“殿下这段时日软硬兼施,要不是崔相爷在背后撑着,他们早就服了。今晚这遭,您再亲自现身,大概更要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景昭无奈摇头:“你这张嘴……未免太过直率。”
“殿下知道,我最烦这些弯弯绕绕。”
楚晏宁啧了一声,不以为然:“换做是我,区区遣使尔,胆敢放肆,立刻拖出去砍了。”
他敢这般直言不讳,自有其底气。
身为楚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楚国公府的世子,便是崔相也要让他三分薄面。
可这般恣意洒脱,于景昭而言却是奢求。
虽贵为皇长子,在清流中颇有贤名,在朝堂之上竟是处处受制。
只因龙椅上的父皇沉疴难起。
宫中除却崔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便只剩他这个毫无母族依仗的皇长子。
任凭他如何韬光养晦,崔氏一族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
人尽皆知。
驿馆内,沈卿云在廊下站了不过片刻,便被弥漫的烟气呛得受不住。
见她蹙眉又咳了几声,青篱面露忧色,低声劝道:“姑娘,您身子既不舒服……今晚的药,不如暂且停一回?”
“不可。”
沈卿云拧着眉头,轻轻摇摇头:“此时中断,岂非前功尽弃?先回房歇息罢,想来今夜……也该安宁了。”
二人相偕穿过回廊,刚转过拐角,却迎面撞见一道朱紫身影。
灯笼光影照下,那身绣着暗纹的常服格外醒目。
青年负手立在廊柱旁,似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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