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闹,远近闻名的花满楼和曾经红极一时的藏香阁都在一夜之间倾塌,花满楼的姑娘们也全都跑了,几个目睹狐妖现世的打手与龟公痴的痴、傻的傻,嘴里嚷嚷有妖,一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州衙急坏了,今年靠那花满楼上缴了不少税赋,而今成了一座空楼,再加上藏香阁的传闻,‘闹鬼、有妖’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
翌日下午,居然还收到了隔壁知州的‘慰问’,特意来打听此事,急得他下令四处张贴告示,又是请驱魂、又是求捉妖的。
林屋在花满楼后寻了一座小山,安静地挖坑,萧外月与阿九无聊地游荡在大街上,仅一夜之间,这繁华的街道与之前便有了天渊之别,阿九爱吃的糖葫芦没有了,萧外月还打算尝尝其他的酒,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先前还吹嘘客人多的客栈也是大门紧闭。
面前不远就是坍塌的藏香阁,州衙的人正在拾捡,知州开了一天两吊钱的天价工钱才雇到了几个不怕死的,选在正中午来处理,至于斜对面的花满楼,自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人敢进去。
阿九看着唯一忙碌的几个匠人,“黑白无常……应该已经将那些孤魂都带走了吧?”他仍有些害怕,要是有些孤魂躲起来了,那黑白无常不是还在此地逗留着?他们安全吗?
萧外月摆弄着腰间荷包的流苏,“放心吧,他们不在这里。无常大哥说过,‘厉鬼勾魂’要避开世人的,否则会折损他们的阳寿。”
阿九点头,似懂非懂。
他又往后看了一眼,“萧大哥,你说他葬好那个、那个姐姐后,就会带我们去找你的心头血了吧?”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月姨。
萧外月也看向挖坑的林屋,“会的吧,但是该去哪找呢?”林屋什么都不跟他说。
阿九看着林屋扬着铁锨,“你说他……为什么不用术法挖呢?”
“……可能他,觉得有些愧疚?”尽管埋葬的一人一妖,都不是善良的。
林屋掐了术法,身上的汗转瞬干透了,他愣了一瞬,又抬起刚才施术的手看了一眼,又看了他刨了半天的坑,抿了下唇,念了个诀,一个四四方方的坑顿时挖好了。
萧外月明白了,他不是不用术法挖,是他忘了。
随后林屋施了个净衣术,送亡人入土。
此时日上中天,是早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后山泥土松软,萧外月看见一条蚯蚓在湿润的土地上来回翻滚。
“走吧。”林屋扛着铁锨走过萧外月的身边。
萧外月不问去哪了,只默默地跟着。
阿九虽不像之前那样戒备林屋,但仍不敢靠近他,跟萧外月并排走着。
他们穿过花满楼,昔日的富丽堂皇尽数凋敝,林屋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那匾。
穿堂而过的风还在摆弄大堂的帷幔,但也抵不过一句人走茶凉。
林屋在门口的红柱上画了一张符,金光一闪瞬间隐匿不见,萧外月自知他不会回答,但仍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然而这次却在意料之外,林屋看向屋内,转身向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守初阵,保平安的。”若是同僚来此一看便知,这阵可保此地数百年安稳。
萧外月几步追上林屋,许是方才林屋的接话让他有了些信心,“心头血……当真如此重要吗?”
他是因心头血被强行困于这世间的,心头血还可以豢养尸煞,狐妖也是因心头血起死回生……一个凡人的心头血,居然可以扭转阴阳、调换生死吗?
林屋沉默了很久,就在萧外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一道沉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心头血是凡人精血,集万千念力,可弑神,也可诛魔。”
萧外月莫名看向林屋的心脏处,“那,你们这种驱魂师的心头血,岂不是比一般人的更厉害?”像林屋这种活了一千年的人,倘若他愿意,在心头血的念力加持和驱魂者全力一击的综合作用下,怕是可以毁天灭地吧?
林屋捂着胸口不说话,这颗心脏跳动得十分有力,世人都当林屋活了一千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林屋’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它背后是一脉单传的道门,世代林屋的功力可积累,所以到他这一代,可以说是‘法力无边’,人人都闻风丧胆。
但偏偏传到他这一代,多了个师哥林摮。
他究竟叫什么,从哪里来,又怎么稀里糊涂地到了今天这般,他自己也不知道,四百多年来他记忆全失,只是从林摮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个血海深仇的轮廓,林摮什么都不跟他说,几百年来你追我赶,他却从未对林屋下死手,但也从来不肯告诉他真相。
而为什么一切都归结在那幅画身上,就连林屋自己都忘了。
林摮始终都说自己不知道,可又拦着不让他看,连一点点边界都不许他跨过,天地之大,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似乎只剩下四个字。
萧外月的目光还盯着他胸口,林屋放下手,语气阴森,“怎么,你要试一下吗?”
萧外月与阿九同时摇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心情又不好。
林屋越过萧外月,继续往城门方向走。
阿九叹气,“萧大哥,他现在又去干什么啊?”
林屋听觉何等敏锐,“去钦州,找心头血。”萧外月倏然抬头看他。
——
崔府。
季凡在石门外恭敬行礼,“法师,赖府来信。”季凡便是常跟着林摮的驱魂师之一。
稍许,石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黑袍的林摮踱步出来,皱着眉,满脸嫌弃,门口盘踞的尸煞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也不耐烦地嚎叫一声。
他伸手接过书信,从看到那个淡黄色印戳开始,他预感今天一天都不舒服,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果不其然,拆开信草草扫了一眼,那眉宇间的烦躁更深。
季凡打量着脸色,小心问,“这赖府又有什么事?”
林摮声音满是厌烦,“前几次来信,都说府上闹鬼,给他派了两个驱魂师过去,嚷嚷着没解决,那两个驱魂师也没回来,今日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少爷又卧了床,还发了梦魇,让我过去一趟。”
季凡心里也忿忿,“法师,非去不可吗?要不我去一趟吧。”
林摮摇摇头,“罢了,你随我走一趟吧,你去了他还是要传书信过来,烦心。”赖府祖上与林摮祖上有恩,林家重情重义,后又遇赖府家道中落,林家便嘱咐后辈帮衬着,这一帮衬,就帮衬到现在。
前几代人兴旺,林家又带着他们做了些小生意,赖府逐渐壮大,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富绅。但富不过三代,这一代果然出了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赖府家底都快没了,林摮不胜其烦。
林摮捏着书信往后院走,边走边问,“林屋那小子呢?”
季凡:“今早有人来报,说是在城门附近看见过他。”
“嗯?这就要离开了?”他离那石门里的画仅一步之遥,而今还未看到,怎么舍得离开?
季凡摇摇头,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法师大人对林屋可以说得上是又爱又恨,既巴不得他离的远点儿,但但凡两天没动静,又要打听。
“法师,我还有一事不明。”这件事困扰了季凡许久。
“你说。”
“看这样子,花满楼的狐妖应当是林屋除的,藏香阁的锁魄阵也应当是他破的,这狐妖……害人性命,法师大人之前何不除了她?”
这狐妖还是在他们之后入住勉州的,才来第一天林摮就知道了,但他始终放任未管。
林摮撩开衣摆坐在石凳上,后院种了满满的花,低矮的墙上摆了一排天竺葵,现下并未到花期,但勉州温暖的气候也让一些花苞早早爆开来,一阵风吹过,一片大红色天竺葵花瓣正好落到石桌上的杯中。
季凡见状上前,欲伸手拿走杯子,林摮抬手,示意别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林摮轻轻用杯盖将花瓣拂到一边,那花瓣被水珠黏在杯盖上,动弹不得。
季凡点头,“天竺葵。”这院子里的花都是他亲手种的,几乎引进了勉州所有的品种,但唯独这天竺葵是林摮指名要的,起初他以为是什么名贵的花,还狐疑为何卖的如此便宜,但他小心的很,直到首次开花时才明白卖花人所谓的“臭气熏天”是个什么场景。
“这花很臭,是吧?”林摮问。
季凡想到味道就头皮发麻,“倒也还好。”现下未大肆开花,确实还好。
林摮黏起那枚花瓣,被水浸湿的地方脉络分明,但它仍红的好看,“我起初也不喜欢这种花,样子虽好看,但味道着实不好闻,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花的味道能消灭蚊虫,确保我这一院子的花不受蚊虫骚扰,又想着它也不是一直这么臭,索性摆远点,忍受一下也是可以的。”
又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话漾成了花海,各种花香杂糅在一起。
季凡了然,“法师说的是。”
但只有小花苞的天竺葵也不容小觑,林摮拧眉,站起身往外走,“索性花期要到了,收拾收拾,明日动身去赖府吧。对了,下午抽空给赖府回个信。”
林屋那小子走了,他也放松放松,况且这次他都闯到石门跟前了,也没能进去,即便他走后林屋杀个回马枪,照样进不去,把外围阵法再新加几个,应当不成问题。
只不过……那日被林屋抱着逃走的鬼魂究竟是谁呢?看身形倒像个男人。那小子心思捉摸不透,他清净了就好。
季凡看着法师大人的背影,真正意识到法师大人变了,尤其是到勉州隐居之后,整个人的戾气都小了,温顺了不少,季凡摇摇头,觉得被一院子的花熏晕了脑袋。
他又想到什么,“法师,那赖府现在在哪啊!”
“钦州。”林摮的身影在下一个转角消失不见。
地府,三途河畔。
黑无常默默收起溪幻石,幽幽叹息,怎的就是遇上了。
白无常坐在船头,三途河里的鬼魂不断撞击船底,发出一阵阵不甘的嘶吼,其声喑哑,与这不见天日的地府倒是相配。
不知从哪里捡了根凹凸不平的骨头,白无常用来磨指甲,左右看看,甚是满意,他头也不回,“我说哥哥呀,你老是用溪幻石偷看人间道的事情,是会折损阴寿的。”
黑无常转身,远处的鬼已经排好队了,等着他送走,瞅了一眼白无常,声音平静,“怎么又蓄起指甲来了?”
白无常举起手,朝黑无常的方向伸了伸,“怎么样,好看吗?”
黑无常不说话,向那只队伍走去,用沉默回答他。
白无常嘟囔,“哼,要是萧萧在这里,不仅会说好看,还会帮我磨指甲……”
他弹了弹磨出来的指甲碎屑,又将手指伸进三途河冲冲,正在此时一小鬼咬上他的指尖,尖利的牙齿在他的指甲上面留下两个小洞,他发现居然还挺好看的。
小鬼冲他龇牙咧嘴,白无常看到他身上的烟是青色的,说明罪孽并不深重,正好他今天心情颇好,“阴司每月都有一个度化名额,你运气不错。”他两指掐着小鬼的脖子从三途河里拽出来,嘴里低语,片刻小鬼化形,身着白衣,在虚空中朝白无常行礼,转身去喝孟婆汤了。
白无常看着和萧外月相差无几的背影,“唉,好想你啊,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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