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将落未落,天黑估计还有半个时辰。
江执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细细清理散落物沾上的泥土。钟绣又上了马车顶,找了个绝佳的位置坐下,眷恋着日落而息的宁静。
“栎栎。”
杨栎听到有人唤他,咧嘴笑露出几颗乳牙,每叫一声他就咯咯笑,杨禾认真倾听杨栎的每一个字,为他的声音欣喜之余嘴角泛起一阵苦笑。
李长兴笑道:“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施长信在一旁道:“她说,村里有一个大夫,是能说会道的外乡人,常常逗她弟玩,喊他的名字,一来二去他就会了。”
李长兴恍然大悟。
李长流跳下马车离开哄小孩的地方,摸到江执身边,席地而坐。江执看了他一眼,嘴角礼貌性的勾了勾,转头继续专心清理尘土。
李长流也抓过一把铜钱符纸,帮忙清理着,眼睛却不安分的来回撇向江执。
江执:“?”
李长流低声道:“我们这样,一起积德行善,像不像江湖侠客。”
江执被他带跑,压低声道:“什么?”
“那天在濯照河啊,你说我们可以一起走,跟着你到处去,平平淡淡也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好,现在实现了我很满足。”李长流无声笑笑,“你说的那样模糊,全是转圜的余地,我都以为没机会一起去做事情了。”
江执回了他一个浅笑,好像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记住,认真的放在心上。
只因为这一个念头,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热流,暖意顿时流遍全身。
江执摸了摸他的脑袋:“想做的事情都会做到的,只要把期望放低一点。”
江执说完觉得后半句有些多余又扫兴,不想将自己的消沉强加于人,又道:“事在人为,你想做的都会实现的。”
李长流不甚在意,回了他一个雀跃的笑容。
“那天你在门外看我们,是不是像我们现在看他们兄妹一样,明明没过多久却恍如隔世,我都从遥望你到走近你了。”
“还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打架。”
“我们也不打架!”
“嗯,你们一致对外,一言不合,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
天空彻彻底底陷入昏暗。
夜光虽微弱,但江执是能看清路的,李长流还是把他换了下来。
江执索性靠在车门框休息,靠近村子时,钟绣不喜被太多人看见自己样貌,把帷帽重新带上。
一人高两人宽的石碑坐落在村口,施长信抬起灯笼看石上落字。
“平语村,拓错了吧。”
知道村里都是不能说话的人之后,几人先入为主地想应该是“贫”语村。
杨禾摆摆手:没错,村里觉得寓意不好,特意改的。
平语村地势较低,里面只有五六户人家亮起灯,不用登高,站在村口一眼望去就能看到近山处亮起的灯火。
飞檐灯火最旺和余下昏暗的火光依稀勾勒出它的样子。那是一座两层建筑物,坐落在这个位置,应该就是杨禾所说的祠堂。
马车进村太过惹眼,怕有仇人埋伏,他们一致决定捡起要紧事物,把马车绑在隐秘处,进了大门从边缘绕到杨禾家。
不过在进村的时候遇到了一点事情。
借着月光,钟绣挑眉,直直指着村口告示栏。
李长流跟着她的指示,瞪大了眼看着占了告示栏一半的画像,江执皱眉走近。
这画像顶上写了六个大字——旧城恶鬼头目。
俨然是一副通缉令,看样子挂了有些天了,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打湿往下晕染出几道墨痕,中间的人像也有些模糊了,但依稀可辨认是一个玉冠锦衣的男子,最糟糕的是低下几行注释小字,全糊作一团。
画像有些粗糙,像是赶时滥制的产物。不过样貌特征,该有的一个没少,画师甚至还加粗了眉尾的淡痣,右耳银丝坠玉。这还是澧城未灭时,贵不可言的二殿下装束。
虽然江执右耳早就不饰一物了,穿着也十分简朴,但只要和这画像凑在一块,没人认不出他来。
钟绣连连啧声,转手把帷帽叩在江执头上,抓着两边的白布跟放帘子似的,唰一下往中间合紧。
她满意道:“看来你比我更需要它。”
杨禾恍然大悟,咬着唇,抱紧杨栎不作任何言语,但也没落荒而逃。
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这画像上的人和六个大字。
旧城,人尽皆知。
恶鬼,人人喊打。
头目?罪魁祸首,天理不容!
李长流皱紧眉头,抬手就去撕这画像。江执正与眼前白布作斗争无暇顾及,其余人并未阻拦就由着他揭了。
江执撩开一角白布,觉得这几秒的寂静真是漫长。
就像回到百年前,他被吊上刑台,江氏新君昭告天下,要为澧城百姓谋公正,亲自审讯前朝罪孽二殿下。行刑人告诉他,这场盛举将在八日后开始,中间算是给他点微不足道的教训,也是怕他还有精力在人前胡言。
江执提起劲嗤笑一声:“怕我不认罪?还是怕我昭告天下,你们新君不过是个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新君负手前来,缓步上台,浅笑道:“怕?这世间从来都是胜者言,我为堂兄布下三页青史,可真是字字泣血,公正无私,给足你颜面,还替堂兄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孽。你不该谢我吗?”
那个时候他还会为过去的事情辩解,也是一遍遍徒劳的言语让他明白,没有人会相信处在风雨飘摇中的人会一无所知,滴雨未觉。
江执就是在露天的刑台上,与风雨相伴,煎熬了提前宣判罪行的八日。
他想开玩笑似的说:哈哈,这画的真不怎么样。
或者调侃两句:你们要不要跑?我绝对不会追的。
再有:现在分道扬镳还来得及,我会尽可能照料你们好几年衣食住行,因为我接受了成戌的嘱托,以后绝口不提与你们相识的这段事情。
李长兴打破了沉默:“这是什么?”
李长流:“造谣。”
钟绣只是若有所思地观察起四周的一切。
施长信一副早有预料,等你坦白的样子,不过照他的表现来看,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对江执态度如常。或许他比较相信传闻的第三个版本,又或许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事情。
就算江执是什么有所图谋的坏东西,他也有把握和其他人全身而退。
江执忍不住道:“旧城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李长兴点头:“知道啊”
“画像上的人,认不出来吗?”
“认得啊。”
“……”
好了,众人判断她是一时无法将两件事联系在一块。
“别傻站着了,走吧,先办正事。”
钟绣一句话把几人思绪拉回正轨,这个小插曲被压在心底。
他们灭了灯,在黑暗中一路跟着杨禾走,路过时还看到了几个饮酒打牌的人,灯笼在他们头顶来回打转,全程只有推杯换盏,棋牌相撞的声音。他们躲在暗处,像在看一场默剧。
杨禾家的前院和正厅各亮了盏灯,她小心翼翼地要推开后门,江执按住了她,示意自己来。
江执轻轻开了一条缝,慢慢往里探。确认无碍后,带头往里走,钟绣自觉殿后。
悄悄走到前院,江执及时停住,没想到对方更加敏锐,提着灯猛然起身。
“杨禾?”
话音刚落,杨禾就拉住江执,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会说话的,只有那个大夫。
没想到还有人天黑不回家,待在这儿等杨禾。
施长信亮起提灯打向面前的男子,一袭青衣,年纪不大,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没什么威胁。
“你们是谁?”他生出防备之心,一把拉过姐弟俩护在身后。
不知哪来的一股风吹落江执撩起的半边布帘,索性院子里两盏灯够亮,他还看得清人。
他看到杨禾站在两方中间解释着这一切,大夫神色愈加严峻。
末了,听到大夫说:“老人家心大没想这么多,在屋里睡了,你……还好吗?”
夜深迟迟未归,至亲安然入睡,担心她们的竟是刚来村子没几年的大夫。
杨禾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难叫人安心认为她一切都好。
杨栎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杨禾把他放到摇篮里,然后走近祖母的屋子亮起灯,摇醒了她,她不是拖沓的人,及时告知这个噩耗。
薄薄的窗纸透出两人的交流,钟绣连看带猜。
杨禾说:爹娘没了。
老人家做出捂心口的动作,片刻后问:人呢?弟弟呢!
杨禾:烧了,弟弟在睡觉。
老人家:那你也睡吧,深更半夜的,别吵到邻里。
杨禾不动了,过了半晌,见杨禾不走,老人家无奈再次比划道。
老人家:那在门口烧点香火吧。
屋内两人停了动作,钟绣刚说完,杨禾就抱着香烛出来了。
大夫与杨家看起来关系不错,他忙前忙后的沏茶,听了杨禾的话打算安顿几人住下。
大夫难为情地看着面前这一男一女:“两位恩人,杨家只有三间屋子,可能要委屈你们同住一间了。”
江执:“不委屈。”
考虑到几个小孩子,大夫又道:“若是太挤,忌讳或者害怕的话,可以请二位的孩子到我住所去睡,就是离得不近。”
他们的孩子……
江执还未开口,钟绣就柔情蜜意的笑道:“不会,孩子随我,胆子大。”
大夫连连感谢他们的体贴和善心。
江执:“……”看来兄弟姐妹这一套,在这要无缘面世了。
观察一番,大夫心地善良,老人家也好端端的待在屋里头,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也就不再来回折腾,跑去村尾小屋、大夫住所了。在这也能看看,有没有不知死活的人敢追上门来的,好把他们一并解决。
杨禾却安心不下,她满身狼藉未清理,在门口点了三炷香。
烟柱袅袅升起,她沉默地看着重新陷入黑暗的侧屋,稚嫩的脸庞一半隐在黑夜中晦暗不明。
一路风尘,江执说了句一切有他,就催形影不离的三个人去该洗洗该睡睡了。
除了帮忙点蜡烛的大夫,就剩钟绣和江执在前院待着,江执转头看向面容憔悴的杨禾,本想劝她好好休息一会,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江执问道:“怎么了?”
大夫寻声靠近,担忧地看着杨禾。
她神情凝滞,转了一下眼睛,动起手。
没有更多看不懂的人,在这样沉痛、安静的环境下,钟绣尽职尽责,她幽幽的暗音传到了江执这儿。
“你说,她为什么这样坦然。”
江执顿时领悟杨禾的这个她,是指屋子里安睡的祖母,心中微微骇然。
“我早就知道,她不喜欢待在我们家,她更喜欢有言权的姨母,弟弟是谁生养她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她生的女儿。姨母身体抱恙她火急火燎,我爹娘没了,她却只有几话就睡了?”
怀疑的种子落下,不用水土栽培,顷刻间就生成了参天大树,密不透风的枝叶覆盖住整个天空。
“她怎么能,这样无情。”
没人能确定杨禾祖母有没有参与这场谋杀,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杨禾爹娘的死于祖母而言不过是掷入深水的落石,沉了也便沉了,她还有更大巨石依靠。
大夫按了按她的肩,劝慰道:“别多想,先好好睡一觉吧,我平日没少来杨叔这蹭饭,这些恩惠我都记着呢,你去歇半个时辰也好,我替你守夜焚香,到了时间再叫你好不好。”
江执道:“他说的有道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好好休息才能养足精神去做那些未尽的事。”
杨禾摇头,每做一个动作,心就颤一下:我怎么可能睡得了?我一分一秒都放不下,我要去后山,现在就去,不找出背后真凶,怎么让我爹娘安息
她咬定牙关,这一次,江执决定劝解无效就加入。
告示栏上的画像是一种警告,敲打着他的心,留得久恐生事端。
捕风捉影的事情都能传得头头是道,旧城的事情流传至今,天底下的风口一边倒,从前没人信的事,现在也一样,这桩恶闻只是要一个元凶。
就像父皇、国师各受了两百年、四百年地狱刑罚后灰飞烟灭,可魂散曲未终。
当年乃至后世,再恶毒的诅咒和痛骂他都虔心接受,哪怕付出再多代价,行多少善事积多少功德,他也是罪人之子,是烈火的灯芯。
他不敢说清者自清,反正没什么人会信。身边还有二三友人相信自己,愿真诚相待,已经是奢求。
不知道这样的画像从哪流出来的,连这个犄角旮旯的小村的贴上了通缉令,也不知道流到了多少地方,还是有人特意安排在江执要经过的路上?
江执希望是后者,不然天大地大,他又无处可去了。
他现在还是拖家带口的,凡事都要小心,要早些做完眼下这事,才好放心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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