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溪知先回到了家中的刑房,他是要沈兰给他刺青,这是沈溪渔心心念念的标记,只是如今少年走了,或许也舍不得了。
既如此,那便由沈溪知亲自送给对方也无妨。
如今的刺青早已不是从前的墨刑,虽不至于在长安城中盛行,却还是有不少人乐此不疲的,更有甚者将整幅的花鸟山水画“铺”在身上的。对此沈溪知更多的是钦佩,毕竟那该有多疼啊。
沈溪知本来只想刺几个字的,最终还是自己设计了纹样,那是一副青蛇缠枝图,其中的青蛇是一条翠绿的小竹叶青,而它缠上的枝则是盛开的桃枝。
朱色的印鉴落款才是沈溪渔的姓名,只有一个手掌的篇幅,沈溪知打算将它纹在腰背处。
诸事皆备,举棋不定的却是沈兰,这一针一针地刺进去都不知道老爷该有多疼,身子还经不经得住,犹豫间还是问了句:“老爷,要不属下去问谷大夫拿点药?”
“不必。”沈溪知拒绝了沈兰的提议,那药镇痛却并非没有弊端,至少沈溪知觉得这样的疼痛他是经得住的。
沈溪知将衣衫一件件地脱了下来,最后一件是里衣,最后主动趴在了塌上,由沈兰固定住他的四肢。
三千青丝如瀑,那双桃花目含情。
颊边的红痣秾艳,唇色却有些苍白,整个身躯单薄得几乎能看见根根肋骨。
几针刺入,白皙的肌肤上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那细细密密的疼痛不绝,沈溪知的整个人都浸上了汗湿,眼中满含雾气,轻咬着下唇并未出声,只是气息粗重了稍许。
整个过程的时间漫长,沈溪知不由得想些旁的转移些注意力,那些他与沈溪渔的过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转眼已经认识了沈溪渔近十个春秋,少年仍是少年,只是自己已年过而立。
年龄的鸿沟无法改变,很多时候不自信的其实是自己。
他会比沈溪渔先老、会比沈溪渔先死。
少年是自由的鸟儿,健康、无畏、翱翔于九天。
他将沈溪渔捡了回来,同时也拴住了对方。
让少年陪着自己困囿于这四四方方的长安城中,参与那些波诡云谲、勾心斗角。
少年人生应该更绚烂、也更灿烂,像烈酒、似朝阳。
可谁叫他们喜欢上了彼此。
小孩是他捡回来的,也是他给了对方姓名,更是他亲手养大的。
从衣食住行、到君子六艺,所以沈溪渔也合该属于他。既然被他捡回来了,那就别想跑了,毕竟最有用的枷锁从来都是心上的。
记得那时的小孩还是软软糯糯的一团,平日里就喜欢坐在他的腿上,动不动就会哭得整个人都是泛着粉的通红,沈溪知既是心疼又觉得小孩哭得模样甚是可爱,想要小孩多哭些。
谁曾想多年后竟成了小孩想要他多哭些,在做那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折腾人,逼迫他说出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言语,甚至是求饶、哭泣。
沈溪知本来就是乐在其中的,易地而处,他也会想要这般对待小孩。
或许再板正的人在床上也总是恶劣。
沈溪知想了许多事,想沈溪渔酿的琥珀、煲的汤,想他们春日里的踏青和冬日里的玩雪,想沈溪渔亲手做的衣裳、首饰,想往日里每一次的相拥而眠……
腰背不知刺了多少针,就好像活生生地剥了一层皮下来,到后来沈溪知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最后用酒水擦拭清洗伤处的时候才疼得痛呼出声。
再覆上纱布过两三旬的时间等伤口重新长好没有溃烂化脓的迹象,刺青才算是真正完成。
沈溪知坐起身用浸水的巾帕擦拭着身上的汗湿,等到走出刑房,沈松早已侍候在门口,只见听他禀报道:“老爷,长公主醒了。”
疼痛使得沈溪知的脸色苍白无比,整个人发着颤,但他仍清醒着。
若沈溪渔还在,这时候他已经端上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水来了。只是眼下沈溪知的喉口是干涸的沙哑:“抱我过去见她吧。”
沈溪知连轮椅都有些坐不住是事实,其次坐轮椅也的确慢了些。
沈兰应声,行至沈溪知面前弯腰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而沈松撑着伞,几人一路疾行至翠竹苑的卧房中。
沈兰将沈溪知放在了贵妃榻上然后又给他倒了盏茶,众人才默契地退出了房间。
白书毓坐在床上,而沈溪知坐在软塌上,四目相对二人竟生出了些无声的默契。
“能把我救回来,结果你自己快要死了?”死过一次的白书毓少了从前的冠冕堂皇,言语间倒是多了些不管不顾的尖锐,见沈溪知的模样便来了这么句。
沈溪知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搁下茶盏:“只是受了些小伤,没到要死的地步。”
“哦。”白书毓倒生出了些失望来,“我还活着估计不少人挺失望的吧?”
“还行。”毕竟这世上盼着他沈溪知死的人也不少。
“白疏垣肯定很失望。”白书毓嗤笑道,“我要是死了,他就可以一箭双雕了。”
听及此言,沈溪知感叹了句:“天家的亲情我可真是不敢恭维。”
“我出嫁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又算什么姐弟?”白书毓倒是不以为意,“更何况不止是皇室,王侯将相家的世子之争不也是如此?
哪怕是颇有家产的地主乡绅家的子女也会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是你沈溪知命好,你父母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是我命好。”不过沈溪知觉得,哪怕爹娘不止他一个孩子,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爵位争得头破血流,“不过你和白疏垣之间真的要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吗?”
“你那个弟弟是个疯子。”白书毓并未正面回答沈溪知的问题,而是言语平静地自说自话,“刚开始我是真的害怕,可到了后来突然觉得这不失为一种解脱。”
而如今命是救回来了,身上的疤痕和被折断的四肢许是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就连这张脸——怕是也不能见人了。
白书毓转而看向沈溪知:“当初我同你说的是我的肺腑之言,而如今的我非我,有些的东西或许至死才能放下。”
沈溪知听明白了,感慨系之,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才道:“公主殿下沉睡了月余,而这段时间,长安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谦、白执、你、包括藩王,都已经一一收拾干净。
公主殿下,时局已定,有些的东西即便放不下也只能认命。
并且您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北羌,北羌派使者至长安向陛下讨要说法,而陛下的意思是将您送回北羌。”
听及此言,白书毓的神色微变,重伤初愈,整个人使不上力,却仍是将下唇咬出了血:“这些人中不包括你,沈大人。
但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白疏垣迟早要除掉你。
他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恐怕你也始料未及吧?
说起来前段时日白疏垣让手下的死士冒充羌人刺杀沈大人,为的就是引起风波,好将这项罪名按到我的头上来。
说我远嫁北羌二十年,早就已经是北羌人,想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理由打压我。
当真是好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说起来此事还要谢过沈大人处理得及时,并未在长安城中引起多大的喧嚣。”
当时的“沈溪知”其实是沈溪渔,那件事是沈溪渔处理的,沈溪知自然知道沈溪渔做过些什么。
真是数不清的算计令人头疼,一环扣着一环,不到最后谁也不能笃定自己才是那个胜者。
可白书毓说的也未必是对的,她也可能是在引导自己。
沈溪知深深地看着白书毓,试图从中瞧出些什么来:“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不信任我,就像不信任白疏垣一样,权衡利弊之下你选择了与你相处更久也更为了解的白疏垣。”白书毓选择了开门见山,“因为你的弟弟害我去鬼门关走了一圈,等到再醒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而我多年来经营的势力也成了白疏垣的。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不想再去到北羌,作为交换,我现有的一切都可以为你所用。”
沈溪知坦然道:“陛下是不会容忍一个觊觎他皇位的血亲的,去到北羌或许最好的结局,若你要留下来,那需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哪怕去了二十年,我仍然适应不了那里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白书毓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言语间有些咬牙切齿,“我是大宁的筹码,也是他们的筹码。
我回到故土也同样带来了不少耳目,也是北羌王室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他们那里多是草原大漠,以游牧为生,物产稀缺,觊觎中原的疆土已久。
当年我回来的时候想必沈大人就已经有所提防了。
我不想成为权力斗争中的棋子,所以多年来我苦心孤诣地经营自己的势力。
事已至此,身份地位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自由。”
国家的决定自然不是一个人的生死可以决定的,北羌人也只是想要一个引线而已,而中原人也从不怯战。
两国之前迟早有一战,不过是时间问题。
沈溪知深深的看着白书毓,言语平静道:“白书毓,你还想要自由?你罪该万死。”
白书毓轻笑出声:“是啊,我罪该万死,但你不能杀我。”
白书毓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沈溪知权衡利弊过后沉声道:“我答应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以后,白书毓又问:“你要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作为交换公主殿下是不是应该先兑现承诺?”沈溪知不喜欢麻烦,因此白书毓愿意退出这场洪流自是最好。
长公主殿下是做错了,但他们都曾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更何况朝堂上的事又哪有对错之分,若按着律法来判这朝堂上的每一个都不该活着。
或许有人没有直接地杀人害命,可绸缪算计下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
至少他沈溪知也没资格来决定长公主的生死,但如果白书毓还要继续作恶的话那他不会放任不管。
她从沈溪知之间,到底只剩下了利益。白书毓轻叹一声答应了下来:“这几日交接给你。”
沈溪知颔首,随即又问道:“那公主殿下养在府中的那些面首又该何去何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白书毓理所当道,“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也就只有你——还相信所谓的感情。”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很难评判出是非对错来。或许于沈溪知而言,情之一字的确是最要紧的。
事情既已谈妥,沈溪知叫了沈兰进来,回去的路上还是坐了轮椅。
斜风细雨沾湿了沈溪知的衣裙下摆,听着温柔的雨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了句:“都年纪不小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沈兰答曰:“我们是老爷的人,一切全凭老爷做主。”
沈松便也同样跟着应声。
怎么?还指望着自己给他们“赐婚”吗?若是搭伙过日子倒也不错,但沈溪知是不赞同这样的婚姻的:“从你们到我身边的那日起,我就告诉过你们,你们只是替我办事。
本身还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或物,不必事事都听从我的建议。”
不过这些人都是从原先的沈家养出来的,他们自有一套培养暗卫、死士的法子,若要改变思想也不是容易的事。
思及此处,沈溪知只能道了句:“罢了。”
等到他们真正遇见了心上人,自然也就会生出自己的想法,开始学会反抗自幼刻在骨子里的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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