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鸿鹄榭盖在水面上,四面曲桥相接。
丝竹管乐伴着水声,轻灵空透。
今日是徐若烟的芳诞,本该是她的好日子,可徐若烟却愁眉不展。
春桃侍立在一旁,好言相劝:“姑娘,这些画像夫人特意寻来的,她也是为了你。”
“什么为了我?定是姑姑腻烦我,才想着早早把我嫁出去,不然就是表兄……”
遥遥瞧见从曲桥翩跹而来的宋纾禾,春桃眼疾手快,出声阻拦:“姑娘,宋姑娘来了。”
秋雨绵绵,清寒透幕。
宋纾禾一身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裙,云堆高髻,鬓间挽着金镶珠玉宝蟾簪,宝石流光溢彩,如波光粼粼的秋水。
徐若烟一时噤声,眸光恍惚。
倏尔想起孟庭桉先前的警告,又愤愤咬唇,后悔不迭。
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倘若自己是男儿身,徐若烟定早早将宋纾禾娶回家,哪会让孟庭桉捷足先登。
有宋纾禾这样的珠玉在前,锦匣中的画像瞬间黯然失色。
宋纾禾温声:“……怎么了?”
徐若烟不顾春桃朝自己使的眼色,冷哼一声,挽着宋纾禾在长案后坐下,半点也不避讳。
画像是京城中正值风华正茂的世家公子,也是孟夫人替徐若烟择的夫婿。
徐若烟在气头上,看什么都不顺眼:“你瞧这人,眼睛这样大,我若是半夜起身看见这张脸,定会吓晕的。”
宋纾禾难得笑出声,忍俊不禁:“半夜他都睡着了,你去哪里瞧他的眼睛呢?”
徐若烟火冒三丈:“你——”
对上宋纾禾那双如宝石澄澈空透的眼睛,徐若烟莫名消气,她别过眼,又哼一声。
宋纾禾挽唇,指着案上另一张画像:“这位呢,长得白净。”
徐若烟嗤之以鼻:“这么白,若是成亲了,只怕日后我的份例都拿来买铅粉了。”
“那这位呢?丹凤眼,瞧着应是读书人家,只是不知性情如何,若是温和谦逊,倒还好。”
徐若烟讶异:“你喜欢性情温和的?”
“我……”
“怎么还有他的画像?”
徐若烟的惊呼打断宋纾禾的思绪,两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同一处。
画上男子相貌不凡,凌驾于高高的马背上,手执弓箭,一双蓝眼睛锐利通透。
徐若烟悄声嘀咕:“这应是姑姑拿错的。”
画上男子是勤王,当今圣上的兄长。
母妃曾是西域的公主,也有一双蓝眼睛。勤王赵渊不学无术,整日流连画舫,眠花卧柳。
“我听说他近日常同姑父在一处谈诗作赋。”
徐若烟还想说什么,忽见春桃匆匆跑来,说是徐家人打发婆子送来贺礼,让徐若烟回去一趟。
徐若烟无奈,只能先行离去。
鸿鹄榭琵琶悦耳,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如银针细雨。
冬青一手撑伞,小心翼翼扶着宋纾禾,温声相劝:“这处风大,姑娘身子弱,见不得风,还是先回罢。”
宋纾禾温声:“不妨事。”
她掩唇,压下喉中的咳嗽声,举目望去,忽见湖边立着一支鱼竿,鱼竿离水面两尺多高,不见人影。
宋纾禾好奇:“那鱼竿可是没有鱼饵?”
冬青踮脚往外望,惊讶不已:“果真没有,奴婢先前只听过姜太公钓鱼,只是不知我们府上这‘姜太公’,所求为何物?”
宋纾禾眉眼弯弯:“兴许只是无聊罢了。”
她眼中浮起自己在阁楼的过往,那时宋纾禾时常作画,画上自己屋中那扇窗子对着不再是铜墙铁壁,而是花团锦簇。
冬青将信将疑:“怎么会?”
她仍是觉得其中定大有文章。
冬青滔滔不绝:“或许那人也同姜太公一样,又或许……”
冬青天马行空,胡乱猜测。
忽而头顶传来一声笑。
宋纾禾唬了一跳,差点一脚踩空,往前跌去。
“——小心!”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势如破竹。
宋纾禾只来得及瞥见一方藏青色的袍角,那人眼疾手快握住宋纾禾的手肘,扶住人。
他并未撑伞,藏青色长袍落在雨幕中,深浅不一。
“你……”
口中的错愕未曾出声,宋纾禾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蓝眼睛。
比画上还要好看。
宋纾禾恍然回神,急急往后退开两三步,半边身子落入雨中。
她垂首低眉,福身行礼:“见过、见过三王爷。”
赵渊笑声爽朗:“本王难不成是洪水猛兽?”
宋纾禾摇摇头,眼眸低低:“方才不知王爷在此,无意叨扰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赵渊不以为然:“本就是我躲着不见人,姑娘何罪之有?若真要论罪,也是我惊扰了姑娘。”
细雨霏霏,宋纾禾翩跹身影融在雨幕中,如弱柳扶风。
赵渊扬眉,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叹:“今日不宜垂钓,只怕得空手而归了,改日我再登府谢罪。”
他笑笑,“姑娘吃鱼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宋纾禾怔在原地。
……
秋霖脉脉,映月阁满地落花残瓣。
冬青俯身挽起毡帘:“姑娘快些进屋,奴婢再让人送姜茶过来,姑娘喝着也好祛祛寒……公、公子?”
孟庭桉临窗而坐,案前一壶清茶,他正在同自己对弈。
抬起的一双眼眸漆黑深邃,孟庭桉目光沉静平和,如不起波澜的秋水。
指骨分明的指尖捻着一枚黑子。
窗黼半支,朦胧雨丝飘摇落入屋中,零星落在孟庭桉手边。
宋纾禾一时失了声,安安静静立在门边。
孟庭桉眉眼温和:“怎么站在那里?”
他亲自为宋纾禾解下淋湿一半的斗篷,又盯着她喝下姜茶,期间还有空下了五子。
“筵席结束了?”
宋纾禾如实道:“还没。”
她面露迟疑,斟酌道,“哥哥,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三王爷。”
孟庭桉不语,静待宋纾禾的下文。
不知为何,他这样,宋纾禾反倒惊慌失措:“我那时并不知他在那里,若是早知道,我定不会从那边回来。”
宋纾禾说得急,差点呛住。
“慌什么。”
孟庭桉一手抚着宋纾禾的后背,“慢慢说。”
雨打芭蕉,窗外树影婆娑。
宋纾禾枕在孟庭桉膝上,昏昏欲睡。
她低声呢喃:“我们没说什么,兴许他今日是过来寻孟老爷的。”
孟庭桉轻声:“嗯。”
宋纾禾半梦半醒间,好似听见李管事的声音,抬眼望去,果真见孟庭桉手中多出一物。
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精致小巧,盒中红袱装着一只彩色锦鲤。
锦鲤大大张着鱼唇,像是要吞下庞然大物,又或是些旁的什么。
“怎么是空心的?”
宋纾禾接过,面露惑色。
倏尔,她脸色一白,惶恐不安望向孟庭桉。
她一点点往后退开。
甫一动作,手腕立刻被孟庭桉握住。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指节修长,骨节分明。
孟庭桉眸色不明,他唇角勾起浅浅笑意。
“绒绒不是喜欢锦鲤吗?”
暖阁还未掌灯,光影昏暗,耳边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宋纾禾鬓角沾染着点点泪珠,纤长睫毛颤动不止。
她早该知道,孟庭桉这样的人,即便生气,也是不动声色的。
居于高位之人,一向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宋纾禾还记得自己离开阁楼的那一夜,她亦步亦趋跟在孟庭桉身后,心惊胆战。
虽说还在自家府上,可宋纾禾除了阁楼,从未在府上闲逛,自然也不认得路。
孟庭桉人高腿长,走起路来如行风。
宋纾禾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她不知孟庭桉是何时放慢脚步,只知自己撞上孟庭桉后背的那一刻,脸色定然惨白如纸。
养父养母都不敢得罪的人,她自然也得罪不起。
“怕什么。”
意料之中的怪罪并未落下,孟庭桉眉眼温润,不疾不徐牵着宋纾禾的手往前走去,“走罢。”
月色柔和轻缓,斜斜落在两人脚下。
宋纾禾忐忑不安,一双眼睛怯怯,时不时抬眸瞥向孟庭桉,又飞快收回视线。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被养父养母送到孟庭桉身边的,也知道自己日后不会再回到阁楼。
宋纾禾犹豫不决:“……你、你不生气吗?”
那是她自筵席后,同孟庭桉说的第一句话。
孟庭桉转首回眸。
大片大片的树影落在孟庭桉脸上,宋纾禾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很轻很轻笑了一声。
“不会。”
“那你生气,会打人吗?”
孟庭桉再次驻足,檐下悬着的绫纸灯笼摇曳,烛光如金箔洒落在孟庭桉眼中。
他沉声:“他们打过你?”
“没有。”
兴许是知晓宋纾禾身上不可留疤,养父养母只会打骂跟在宋纾禾身边的聋哑婢女。
宋纾禾记不清自己还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出府路过湖边时,竟看见湖边横亘着一只死去多时的锦鲤。
贵客上门,府上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死物出现。
“不用怕。”孟庭桉声音平和,意有所指,“人心不足蛇吞象,兴许只是被水撑死了。”
锦鲤本就是倚水而活,怎会被水撑死。
宋纾禾以为孟庭桉是在敷衍自己。
可今时今日,她才知道,锦鲤也有可能被水撑死。
她也……快了。
……
暖阁再次掌灯。
宋纾禾三千青丝低垂,挡住了隆起的腹部。
羞赧的双颊如彩云飘荡,她一身素白锦裙,瘦弱身影立在书案后,为孟庭桉磨墨。
红袖添香,昏黄烛光中,宋纾禾红唇紧抿,双手双脚都在打颤。
快要站不稳了。
终于,宋纾禾再也站不住,她小心翼翼往孟庭桉一步步挪去,深怕不小心落下什么。
宋纾禾走得极慢极慢:“哥哥。”
素手纤纤,轻握住孟庭桉的手腕,宋纾禾脸红耳赤,连话也说不清。
“哥哥,我不喜欢锦鲤的。”
孟庭桉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毛笔,指骨轻曲落在案上,敲了一敲。
宋纾禾泪水涟涟,泫然欲泣:“哥哥。”
“娇气。”
孟庭桉无奈,伸手将宋纾禾抱在怀里。
他动作没轻没重,宋纾禾遽然一惊,脸色变了又变。
她不敢乱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孟庭桉眼角带笑:“是不喜欢锦鲤,还是不喜欢哥哥送的?”
“不、不喜欢……锦鲤。”
宋纾禾声音断断续续,字不成句,她磕磕绊绊,艰难吐出一句。
“哥哥,我不喜欢锦鲤的。”
只怕日后,她再也见不得“锦鲤”二字。
汗珠一点一点自鬓角滚落,宋纾禾抱着孟庭桉的臂膀,指尖颤栗。
“我只喜欢哥哥的。”
宋纾禾脸上满是泪水,泣不成声。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胡乱喊着“哥哥”“哥哥”。
似是想求孟庭桉为自己做些什么。
锦裙重重叠叠,半遮半掩。
欲盖弥彰。
孟庭桉眸色沉了又沉。
他动作轻而慢,将宋纾禾抱在书案上,又拍拍她双膝。
孟庭桉耐心从容:“自己抱住,好不好?”
泪水积攒在眼眶,宋纾禾轻声哽咽,双手颤巍巍,依言照做。
那双望向孟庭桉的眼睛满是哀求。
孟庭桉脸上柔和一瞬。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他嗓音微哑,轻柔抚过宋纾禾覆在脸上的长发:“二十八。”
“什么?”
宋纾禾不明所以。
孟庭桉勾勾唇角,并不打算为宋纾禾解惑,他也……不打算帮宋纾禾。
“哥哥,你……”
意识到孟庭桉要做什么,宋纾禾难以置信睁大双眼,连连朝后退去。
“哥哥,我不喜欢锦鲤。”宋纾禾语无伦次,“我一点也不喜欢。”
她更不想要日后永远同那尾锦鲤相伴。
她害怕。
“哥哥、哥哥……”
一声惊呼忽的响起,眼前蓦地出现一团一团的白色,宋纾禾瞳孔骤缩,垂落的手指轻飘飘落在孟庭桉掌中。
十指紧握。
她又一次听见孟庭桉低声的安抚。
“听话,绒绒。”
锦鲤彻底消失了。
……
铺在暖阁的狼皮褥子又一次换了新。
苍苔浓淡,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似有若无。
雨落屋檐,宋纾禾醒来时,天色尚晚。
乌云浊雾,天色灰蒙蒙的,不见一点亮光。
宋纾禾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她扶榻而起,忽的想起什么,宋纾禾整个人为之一振,惊慌失措转首回望。
双手胡乱翻开榻上的锦衾,宋纾禾脸上有慌张,也有不安。
锦鲤呢?锦鲤呢?
翻箱倒柜,贵妃榻上乱成一团,倏尔瞧见青缎迎枕下的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宋纾禾身影松懈,颤抖着双手翻开圆盒。
盒中锦鲤如昨日初见,宋纾禾长松口气,陡然想起这锦鲤的过往。
宋纾禾脸色发白,当即丢掷落地。
“当啷”一声响,圆盒应声落地。
冬青闻声而入,声音满是惊喜:“……姑娘醒了?”
余光瞥见地上的圆盒,冬青一怔:“这是……”
“别碰它。”宋纾禾脱口。
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宋纾禾语气放缓,“我自己来便好。”
冬青眼中的诧异退去,转身命婢女端来补药,轻轻吹着气。
“前儿夜里徐姑娘打发人来了好几趟,后来让公子挡了回去。”
宋纾禾错愕抬眼:“前日、前日是她的生辰?”
那她岂不是同孟庭桉在暖阁待了两夜一日?
冬青挽唇笑笑:“姑娘是睡糊涂了不成?前日奴婢还陪姑娘前去为徐姑娘,回来路上还碰见三王爷。”
三王爷,勤王。
宋纾禾后来才知,孟庭桉口中的“二十八”是何意。
那日在湖边,她统共和赵渊说了二十八个字。
“今早太医还来了一趟,这补药也是太医……”
不知怎的,冬青声音越来越低,她忽然扬起双眸:“这补药、这补药……”
宋纾禾是药罐子,这些补药她平日不知吃了多少:“补药怎么了?”
冬青欲言又止,强撑起笑颜:“无事,只是这药凉了,奴婢再去为姑娘重煮一盅罢。”
“不必。”
瓦罐上还冒着氤氲白烟,宋纾禾一手捏着汤匙,待要喝下的前一瞬,冬青猛地夺过她手中的汤匙,欲哭无泪。
“姑娘!”
她嗓音带着哭腔,不敢大声语。
冬青俯身,无声在宋纾禾手心落下三个字——
避子药。
她今早才知道,宋纾禾平日喝下的汤药,都是添了避子药。
一道惊雷滚过。
惊起簌簌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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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1】
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时,沈鸾想,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喜欢裴晏了。
京城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安郡主沈鸾从高楼跃下。
二是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疯了。
京城无人不知,沈家嫡女沈鸾自幼骄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人,却独独对五皇子裴晏一见钟情,甚至还拒绝了太子妃之位。
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助他夺得帝位。
少女的爱意炙热又张扬,她以为水滴石穿,终有一天裴晏会回头看自己。
然而没有如果。
新帝登基后,沈鸾等来的,是沈家满门抄斩,被株九族的消息。
曾经战功赫赫的父亲被斩首于闹市、出身名门的母亲自缢于家中。
一夜之间,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沈鸾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文案2】
裴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婢女,为皇帝所不喜。同样是皇子,他却只能居于冷宫,遭人白眼。
裴晏步步为营,只为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沈鸾不过是裴晏棋盘上一枚棋子。
然而无人知晓——
收到沈鸾死讯时,裴晏当场呕出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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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一世,裴晏重生在和沈鸾初见的这天。
只是这回他没等来沈鸾,而是等到了对方和太子定亲的消息。
他看见沈鸾和太子有说有笑,沈鸾亲昵唤他:“阿衡。”
阿衡,阿珩。
沈鸾以前唤自己,就是自己的小名,阿珩。
-
沈鸾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对一人一见钟情。沈鸾看不清对方,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当朝太子,裴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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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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