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里的人们起得都很早,大概六点半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在中殿里看到有人匆匆路过。按照作息的规定,修道士们在早上七点参加早祷,以此开始新的一天,尽管李维先生对我们说,不必参与,但我还是决定加入其中。
随着司祷的宣召,穿着会服的修道士从大门鱼贯而入,我穿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装束,在一众纯白长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为了减轻那些聚集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只好将镶着金色纹章的斗篷披在肩上,然后默默地退到礼拜堂的角落里。然而角落里早已有人站立在那里,穿着与我相似的衣装,银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正靠着墙读一本书。
我好奇地问:“神谷小姐,您也是信徒么?”
她摇了摇头,朝着祭坛的方向望去:“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是待在教堂里总会让我心神宁静下来,所以昨天我问李维先生能不能来参加晨祷,他说可以,我就来了。”
说着,她指向墙边的座椅,然后走过去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于是我也便在她身边轻轻地坐了下来。司祷依旧在诵经,洪亮的声音在并不算大的礼拜堂中回响:“因为那至高至上,永远长存,名为圣者的如此说:我住在至高至圣的所在,也与心灵痛悔、谦卑的人同居,要使谦卑人的灵苏醒,也使痛悔人的心苏醒。”
管风琴声渐弱,最终一曲终了,奏曲的修女离开了座位,回到众多修道士中间。司祷摊开双手微微抬起,示意大家开始悔罪。于是众人纷双膝跪地,司祷微微点头,转过身去,谦恭地双手合十跪在祭坛与十字架前。神谷合上书本,和我一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靴子不太适合跪姿,我就不向他们那样双膝下跪了……”
我转过头轻声向她解释着什么,但她只是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朝我摆了摆手。
“现在让我们承认对天主和对友邻的过错。”
司祷的声音从礼拜堂的前端传到我所在的门前角落。片刻的静默之后,大家开始轻声地诵念:
“最慈悲的天主,我们承认在思想、言语和行为上,常常得罪了你,应做的不做,不应做的反去做。我们没有尽心爱你,也没有爱人如己。现在我们痛心懊悔,求你怜悯我们,为了圣子耶稣基督,饶恕我们,使我们乐意遵行你的旨意,归荣耀给你的圣名。阿们。”
在大家完成诵念之后,李维先生站起身来,面向我们说道:“全能的天主怜悯你们,藉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饶恕你们所犯的罪,增加你们行善的力量,并藉圣灵的大能,保守你们进入永生。”
“阿们。”
我们齐声说着,然后下跪的众人终于站起身来。在唱完圣颂之后,所有人再次落座,司祷开始了今天的经课,而神谷则是继续看起了她手中那本小册子。
“神谷小姐,你在看什么书?”
我侧过身子小声地问她,顺便想看一看摊开的书本上写着什么。她把书抬了起来,露出了红色的封面——《1984》。我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听着祭坛前的司祷讲解着经文。
晨祷大概持续了四十分钟,结束之后,众人陆续离开礼拜堂,前往食堂去吃早饭,而我和神谷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被告知我们不必前往食堂,但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迎接我的并不是摆在桌上的早餐,而是一枚没有封口的信封,看样子是刚刚写就,又差人匆匆送来的。
我嘟囔了一句:“感觉这里的人们真有够守旧的,明明面对面一句话就能传达到的信息,非得要用一页纸来代替,多此一举。”
展开信件,清秀的字迹出现在眼前,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有了一种在欣赏一首诗的错觉。匆匆扫过一眼信的内容,我重新将它叠好放回桌上,然后脱下斗篷,就在这时,信封开始自己燃烧了起来,蓝色的火焰很快吞噬了轻飘飘的信纸,最终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剩下,仿佛从来就没有一枚信封摆着这里。
“看来这并不是多此一举,只是李维先生的谨小慎微吧。”
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又小声嘟囔着,转身走出了房间,向着字条上指示的地方走去——看样子李维先生是想利用早饭的时间与我们商量一些事情。
果不其然,当我走进他指定的房间时,就看见屋内桌上摆放着的佳肴,以及坐在桌旁等候的神谷。李维先生的身后站着一位看上去十分年青的修女,当我走到桌前坐下之后,她便走到门前,轻轻将门上锁,然后又重新站回到他的身后。杯子里盛着酒,餐盘里是面包和几片肉,神谷合掌倾身,然后闭上眼继续等待着。于是我也祷告一番,然后拿过杯子,品了一口修道院里亲自酿造的啤酒。
用膳在默默不语当中进行着,直到过了许久,李维先生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露出了颇为严肃的神情:
“不要介意我会挑选这样一个看似十分随意的时间和地点来找你们进行商谈,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交谈才不会被捕风捉影,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有在场的四个人知晓。希望你们能够对得起我给予你们的信任。”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修女,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又把视线转向身边的神谷——她居然若无其事地端起了酒杯喝上了一口。但李维先生并没有介意,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两年一直都是多事之秋,无法预料的事情接踵而至,但阴霾一直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两年前的瘟疫让卡斯尔登的民众们感受到,死神正游走在他们身边,修道院每天都要收治和安葬许多病人与亡者。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快两年,在这期间圣座也时不时前来对我们给予帮助。但就在不久前,一个叫做Chiyuki Sanaki的人公开宣称自己得到了‘天启’,扬言要依此毁灭圣座,结束神的恶行。”
说着,他拿出另一张文件,看上去是圣座的某项指令。由于使用的是拉丁文,这份文件对我来说,读起来并不轻松,但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刚才李维先生提到的那个名字:Chiyuki Sanaki。虽然无法判断具体是哪几个汉字,但我猜测这个人应该是一位女性,而一想到她曾经扬言要毁灭圣座,我就下意识地认为,这大概只是一个痴人在狂妄地表达着脑海当中的幻想罢了。一种莫名的担忧从我的心中升起,但我选择忽略这种感受。
“所以圣座就让你们组织人手来调查这件事情,于是你就把我们请到了这里?”
神谷依旧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大概她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场无关紧要的言论风波。
李维先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圣座给几个地区的教会和修道院发了密函,要求我们予以配合,对这件事情进行彻查——这看起来并不正常。这个人诋毁圣座,说圣座正在世界范围内逐渐干涉各种各样的事务,因此她要终结这一切,依据却仅仅是她自称得到了所谓的天启。”
我细细品味了一番刚才的话语,然后问他:“如果仅仅只是一个看起来无关痛痒的威胁的话,圣座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去调查,您也不会挑选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刻和地点来找我们商谈吧?”
他点了点头,皱起眉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接下来我说的内容,就是绝密。大概是去年年底的某一天,我收到一封神秘的信件,没有寄信人,也没有邮寄地址。写这封信的人同样自称Chiyuki Sanaki,这个人在信中说,她似乎掌握着某种方法,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在信的末尾,落款的时候使用了汉字,她的名字的汉字写法是这样的。”
说着,他背后的修女送过来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真木智雪”四个汉字。神谷捏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看着院长:
“想得到你的帮助?在身份完全不告知对方的情况下就想寻求帮助,也未免太过于天真了吧。想必院长先生你也不会理会这样一套说辞,不过你应该也从中察觉到了什么,至少让你动了想要试一试的心思,对吧?”
她毫不留情地挑明了院长的某些不能说出来的想法,李维先生也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我的确动过这样的心思,然而我并不信任她,但是我确信,这封信与那件触怒了圣座的事情关联密切。圣座让我组织人手,于是我就想到了你们二位,也许你们能够调查出那个自称‘真木智雪’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然后找到她,把她带到这座修道院。这是我以玫瑰十字会的名义下达对你的指示,当然也是我作为朋友对你的请求,神谷博士。”
我看到神谷架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的真正目的是想让我们把这个人带回福塞尔修道院,而不是把她送到圣座手里?”
李维放下酒杯:“正是如此。”
我的担忧更加强烈起来,心里逐渐有了一丝想要知难而退的想法。先不管任务本身是否具有可行性,另一个问题似乎更加值得在意。我谨慎地指了出来:“李维先生,把人接回这里之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瞒天过海。”
他看向了我,有些心情沉重地肯定了我的疑问。
“这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秋洋先生。说实话,我目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能到时候就要以她身体不适,需要疗养为借口留在这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神谷博士,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或者想要知道的事情么?”
被院长用“博士”称呼的神谷羽音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似乎还是在怀疑什么:“院长先生,你选择我来调查这件事情,是知道这可能与我在寻找的东西相关吧?而且你的真实目的,也不仅仅是调查出这个叫做‘真木智雪’的人吧?”
虽然她有时的说话方攻击性太强,以至于在她身旁的我都能感受到极大的威压,但她确实能够撕破那些精心设计的伪装。院长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态度立刻严肃了起来: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看穿外表下的本质,不愧是你。的确,除了圣座的事情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协助,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疑点颇多:两年前,圣座的一位教士因染上瘟疫而住进了医院,在经过抢救,即将脱离生命危险时,却突然病情恶化,一天之后病亡。等到枢机团的代表赶到殡仪馆时,那位教士的遗体已经被火化,他的遗物也被草草处理,虽然找回了其中一部分,但大多是研读著作时的笔记。据说他们要找的是一枚怀表,但医护人员说,处理遗物时并没有发现他们想要的东西。”
“怀表?”
神谷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
“所以,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再调查一下这件事情和所谓‘天启’之间的联系?”
我轻声试探着问了一句,而李维先生则是又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思考其中是否有很多隐藏在黑暗当中的细节,要么被扭曲,要么被刻意隐瞒,所谓的‘天启’可能的确存在,所以我并不认为这只是一起单纯的恐吓,反而可能是混乱的开端,所以我才会想着在圣座搜查的同时进行暗中的情报收集。神谷博士是我的故交,我和她曾经合作过,而宿英城的同僚们向我推荐了你——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收到那样的信件,现在又坐在我的面前的原因。”
神谷叹了口气,将架起的腿放了下来:“院长先生,目前只有这么一点信息,就这样让我们去调查,也很难查出结果吧?这样的要求,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而李维则不以为然:“神谷博士,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事情,还有其他人会陆续加入你们一起调查,想必他们要么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要么正在进行自己的调查——当然,他们当中有些人并不知道圣座的这件事情。你可以好好与他们合作,说不定就能找到‘真木智雪’,甚至也能在调查的过程中,得到圣座十分在意的那块怀表。我的话就说到这儿,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愈发地忧心忡忡。看来那句话如果现在不说出来的话,恐怕就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我暗自握紧了拳头,就像是做出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一样:“李维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您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就把我安排到您的调查计划当中,如果我不愿意加入的话,是不是退出还来得及?”
听到我说的话之后,李维先生明显露出了一种失望的神情,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下来,半晌过后,他转向我身旁的神谷:“神谷博士,林先生说,他不愿意参加,那你一个人去,没问题么?”
我转身看向神谷,她的眼神里似乎也带着些许失望,一言难尽地盯着我:
“秋洋……”
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看上去想要挽留我,却欲言又止,似乎在她看来,我掌握着某些问题的答案——不过连我都不知道,她能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李维先生面色温和地问我:“林先生,你是想要逃避什么吗?”
“我……”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逃避,但是……
“好吧,看样子目前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也只好跟着神谷一起去了。”
李维先生叹了口气:“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所有人对你的期望,林先生。如果你真的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大概也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学习通灵术。”
很难对他这番话术做出反驳,我只好也叹了口气,点点头姑且认同了他所说的话。而他的说教意犹未尽,又搬出秘仪师的事情来:
“时人大多都认为,秘仪师就是一群走火入魔的邪教徒,或者是充满妄想的迷信者,只有问卜求卦时,他们才会露出办事求人的态度。如果不做些什么,外人只会越发加深对现代秘仪师的误解,不久之前的大搜捕恐怕还会再来一次。”
我亲历了当局搜捕秘仪师的全过程,当时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不堪回首,教会出卖了很多前来投奔的秘仪师,但我很幸运,他们把我留了下来。
我赶紧继续点头称是,这一点李维完全没有说错。也许是看见了我眼中的慌乱,又或者是觉察到了我不再谈论放弃,李维十分满意,于是他微微后仰,摊开手来,稍微显得轻松了一些:
“哦对了,你们调查的经费,玫瑰十字会这边会提供给你们,这一点还请你放心。”
说着,他轻轻地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送到神谷的面前,她打开来看了一眼,然后收进了上衣口袋。
“那么就这么定了,还有一个问题,这件事情的完成时限是什么时候?”
“在‘真木智雪’被其他调查组发现之前,都是你们的行动时间,但等到她被发现并押回罗马,你们就相当于失败了。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大概会让你们去梵蒂冈再把她营救出来吧。所以,为了你们自己更轻松,请不要让事情恶化到那种地步。”
我也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神谷,她同样也神情凝重,但依然点头应承下来:
“那么,我们何时动身?”
“今天下午,我已经安排好了车辆送你们去卡斯尔登城区,那里有一处我们的房产作为你们的活动地点。很抱歉并不能更久地在这里招待你们,等你们完成了调查,我会加倍补偿。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绽放。”
说着,他递给我们两份地图,然后站起身离开桌子,朝着内室走去。我和神谷在翻阅过地图,并从修女的手中接过钥匙之后,也离开了这间看起来宽敞的房间。在出门之前,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景象:明亮的窗户,暗红色的地毯,窗外又是阳光明媚,嫩绿的草色映入眼中,只是不知,我何时才能再次看到这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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