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三塔镇在身后缩成一个模糊的、悲伤的轮廓。维瑞塔斯走在最前,她的行囊精简到极致,除了必要的补给,只带了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和肩上的鲛绡。奥莉安娜跟在她身侧,药箱和笔记占据了行囊大半,颈间挂着那枚银蓝色的鳞片,在晨光中偶尔闪过一丝微光。里昂和两名守备队员——沉稳的老兵格伦和年轻的弩手凯尔——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们的装备同样经过精简,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离开小镇的庇护,北境荒野的苍茫与严酷立刻扑面而来。枯萎的草茎上覆盖着薄霜,远处的龙殒山脉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呈现出青黑色的剪影,沉默而威严,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
根据里昂家族地图上那几近褪色的标记和信使含糊的口述,他们在一片被称为“巨人之阶”的玄武岩柱群前停下了脚步。那些规则的、高达数十米的六边形石柱,如同被远古神明随手插在大地上的黑色墓碑,沉默地矗立着,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绒毯般的暗绿色苔藓,诉说着被时光遗忘的孤寂。
“家族笔记里说,这些石柱比我们已知的任何历史都要古老,”里昂的声音在石柱间碰撞,带回空荡的回响,他用手抚过冰冷粗糙的岩壁,像是在触摸一部无字的史书,“在矮人敲响第一声矿锤,甚至在传说中巨龙统治天空的年代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奥莉安娜仰着头,晨空蓝的眼眸被这自然的伟力深深震撼,几乎要落下泪来。“它们就这样站着,看着多少个春秋更迭,王朝兴替……”她轻声呢喃,指尖拂过石壁上一些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的刻痕,那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原始的图腾,记录着日月轮回与生命的印记。
维瑞塔斯的目光则更多流连于地面与石柱的基座。她在寻找那条存在于传说与现实夹缝中的“路”。她的“聆听”在此处感受到的不是生命的低语,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缓慢的脉动,仿佛山脉本身在呼吸。她注意到,在石林深处,有一条几乎被乱石和枯藤掩盖的小径,路上的石块磨损程度与周围略有不同,并且,在石缝间,顽强地生长着一种名为“指路星”的淡蓝色小花,花瓣细小,却始终朝着山脉深处某个方向微微倾斜。
“这边。”她简短地指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率先踏上了那条被岁月掩埋的小径。她的步伐轻盈而稳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这条古老路径沉睡的“脉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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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古龙道”,其崎岖与险峻远超想象。它时而如刀锋般蜿蜒于陡峭的山脊,一侧是云雾缭绕、令人目眩的深渊,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刃,试图将人推落;时而潜入光线幽暗、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原始森林,巨大的树根如同扭曲的虬龙,盘踞在路上,湿滑的苔藓让每一步都充满危险。
沿途,文明的碎片如同骨骸般散落。他们走过一段掩埋在泥土和落叶下、却依旧能看出铺设异常整齐的石板路,边缘雕刻着早已失传的、流畅而神秘的蔓藤花纹;他们穿过一座半塌的、用巨大得非人力所能搬运的方石垒成的拱门,门楣上镶嵌宝石的凹槽早已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个如同盲眼般的孔洞,凝视着不速之客。
“这工艺……不像是矮人的风格,”奥莉安娜蹲下身,仔细查看着石板路严丝合缝的接榫处,眼中充满了学者的好奇与惊叹,“矮人追求坚固实用,而这些线条……太优美了,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通道?”
“可能比矮人更早,”里昂用剑鞘敲了敲拱门坚实的石材,发出沉闷如钟的声响,“矮人擅长利用和改造先民的遗产。这些东西,可能属于连他们都已经遗忘的‘先民’。”他的话,为这片土地本就厚重的历史,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断崖下歇脚,崖壁上渗出的山泉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溪流。格伦老兵用随身的铜杯接了水,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又递给里昂。“大人,您闻闻。”
里昂接过,眉头微蹙:“有股……铁锈味?还有一丝暖意。”
“是龙血溪的支流,”格伦沙哑地说,他年轻时曾在山脉外围的矿坑待过,“传说古代巨龙在此洒落热血,浸染了岩层。这水……老矿工们说,偶尔用来淬火,能让刀剑更韧,但人不能多喝,里面沉睡着龙族的愤怒。”他指了指溪流上游那更加幽深险峻、被雾气笼罩的峡谷方向,“回声峡谷,就在那上面。这水,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凯尔突然压低身子,举起弩箭,指向溪流对岸一片茂密的、不见天日的针叶林,低喝道:“有东西!”
众人瞬间抄起武器,屏住呼吸。只见从那片浓郁的阴影里,并非钻出野兽,而是缓缓走出了三个……“人形”。
他们身材敦实,比普通人略矮,却极其粗壮,仿佛本身就是一块块能够移动的岩石。皮肤是长期隔绝日光后不健康的苍白,带着石屑般的粗糙质感。身上穿着用某种坚韧的暗色兽皮和打磨过的、毫无光泽的金属片混编的简陋甲胄。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刀剑,而是造型奇特、闪烁着不稳定奥术光辉的短杖,以及看起来更像是矿镐而非武器的十字镐。
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深刻的、仿佛被岩棱划开的疤痕,他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带有岩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地表人,你们的脚印,惊扰了‘岩心民’的猎区。”他那双浑浊的、几乎与岩石同色的眼睛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维瑞塔斯身上,鼻翼微微抽动,“而且……你们身上,带着不洁的、属于‘吞噬者’的锈蚀恶臭!”
岩心民。奥莉安娜脑中瞬间闪过某个极其冷僻的典籍中的记载,那是一个据说早已融入大地脉络、与矮人同源却走上截然不同进化道路的种族,是山脉真正的“子民”,极少涉足阳光照耀的世界。
里昂上前一步,将家族令牌微微举起,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我们无意冒犯‘岩心民’的领域。我们来自山下的三塔镇,遵循古老的赫尔维恩盟约,前往回声峡谷,寻找解决‘锈蚀灾厄’的方法。这灾厄,既然能惊动你们,想必也同样在侵蚀山脉的根基,不是么?”
那个岩心民首领盯着龙牙令牌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认出了什么。他再次用力嗅了嗅空气,那表情混合着疑虑与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惧。“锈蚀……在更深、更黑暗的矿脉中蔓延。它惊扰了沉睡的‘大地之脉’,正在唤醒……不应醒来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钉在维瑞塔斯身上,话语变得缓慢而意味深长,“你们之中……有能斩断‘腐朽根须’的利刃,”他的视线转向奥莉安娜,“也有……能勉强听懂岩石古老心跳的耳朵。”
“告诉我们,如何去回声峡谷?如何才能对抗锈蚀?”里昂追问道,声音带着急切。
岩心民首领摇了摇头,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石像:“峡谷入口……已被‘寂静之噬’笼罩,进去不难,想带着清醒的意志出来……难。至于对抗……”他用粗壮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根源不在这里的石头里,而在彼方的阴影下。岩心民只负责疏通地脉,不插手地表燃烧的战火。但……看在这信物的份上,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
他伸出宛如石柱般的手指,指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条路,绕行北麓,避开大部分危险,多走七天的路程。但你们会错过峡谷边缘唯一残存的‘清心泉眼’,没有泉水洗涤精神,你们无法抵御‘寂静之噬’的侵蚀,会在疯狂中迷失。”他顿了顿,指向另一条更贴近龙血溪、通往一个幽暗洞穴的方向,“另一条路,‘悬魂小径’,沿龙血溪溯流而上,穿过‘哭泣洞穴’,路程缩短一半,并能找到泉眼……但那条路,紧挨着锈蚀最先破土而出的疮口,并且……有被锈蚀气息吸引、变得狂暴的‘掠食者’,把它们的新巢穴安在了那里。”
留下这个残酷的选择,岩心民不再多言,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沉默地后退,身影缓缓融入身后的黑暗密林,仿佛被山影重新吞噬。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龙血溪水不知疲倦的呜咽。
格伦啐了一口带着锈味的唾沫,打破沉默:“绕路?七天?镇上那些锈坏的武器可等不起!”
凯尔的脸色在苍白中透着一丝青:“悬魂小径……我爷爷那辈的猎人就说,那是条……插着魂幡的路。”
里昂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目光在维瑞塔斯和奥莉安娜之间艰难地游移:“时间……或者赌上性命。我们必须选。”
奥莉安娜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暗沉的奇异鳞片,又触碰了一下贴身存放的、鲛人老妇所赠的凝泪珠。冰冷的鳞片与清凉的珍珠,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她看向姐姐,晨空蓝的眼眸中,恐惧与决心如同溪水下的卵石般清晰可见。“锈蚀的蔓延不会等待我们绕路。如果清心泉是穿过迷雾唯一的希望……那我们其实,别无选择。”
维瑞塔斯的目光掠过妹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掠过里昂脸上交织的焦虑与责任,最终落在那条水流愈发湍急、仿佛通往巨兽咽喉的“悬魂小径”入口。她脸上惯常的冷漠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沉默地将背上的行囊系带再次勒紧,然后迈开了脚步。
方向,已然明确。
前路,九死一生。
而龙血溪的流水,在他们身后,仿佛流淌得更加湍急,那淡淡的红色,在日渐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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