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机缘

算来,我在长盛酒坊已安稳地度过两年有余。日子闲适平静,招呼客人、记单传菜、布置菜肴,烧炭温酒,添茶续水,洒扫清洁……诸般杂务,早已做得得心应手。

每逢年节,店里清闲,周爷爷和李二哥便会催我上街逛逛,添置些心仪之物。我素来节俭,两年下来,竟也攒下二十多两银子的体己。

我常在这样的日子里长街信步,看人间烟火,瞧新奇百态。省下的银钱,偶尔会给李二哥、周爷爷添置些实惠的吃用。身上穿的粗布衣裳,还是店里每年照例给的两套夏衣、两套冬衣,虽不鲜亮,却极耐脏耐磨。我常想,周爷爷当初肯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情,心中唯有感恩知足。

常州城地处南北交汇处,客商云集,酒肆林立,铺面众多,极是繁华。我因银钱有限,从不涉足那些华丽的店铺,只爱在小摊间流连,尤其偏爱那些卖稀奇物事的摊位。

街边常有山里人来贩卖山货:脖颈低垂,彩羽斑斓的野鸡;蹬着四肢,灰棕皮毛的野兔;双耳耷拉,眼神温顺的幼鹿;还有那盘绕如粗绳的各色长蛇;以及鬃毛如戟,獠牙外露的野猪……它们皆失了生机,静静地铺呈在地,任人评挑选取。

另有贩卖药草的摊子,药草皆新鲜采摘,有的是根茎,有的是叶子,有的是果实,有的则是完整一株。灵芝、半夏、枸杞、艾叶、地黄、芦根,乃至须发俱全的野山参,不一而足。

信步间,停在一个摊位前。满目皆是金银玉器,宝光流转,几乎灼伤人眼。然而,摊子角落一只灰扑扑的玉镯,却莫名牵住了我的目光。它玉质粗糙,毫无光华,浑浊得像一团凝固的雾气,上面还积着经年的尘垢。摊主见我看得出神,便信口胡诌说是家传宝物,我竟鬼使神差,未多争辩,便依他要价,付了五两银子将它买下。

将那镯子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让我回过神来。不禁自嘲,莫非真是心智有缺,竟花了五两巨资,买了这么个无用的物事?那摊贩憋笑得嘴角抽搐,我看他忍得辛苦,自己脸上发烫,赶紧离去。

回到酒坊,李二哥和周爷爷瞧见这灰扑扑的镯子,都觉得我上了当,但也没说什么。此后,我便用一方干净手帕将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毕竟花了我五两银子,可不能磕碰了。

时光荏苒,我在酒坊又过了两个春秋。周爷爷在闲暇时教我识字,他说即便是女童,也需读书明理。我因在村中私塾打过几年底子,学起来并不费力,如今已能写会读,眼界开阔了许多。

直到一日,我见周爷爷愁眉深锁,独自对着一坛未开封的酒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纠结。

“爷爷”我忍不住上前为他添了杯热茶,“您为何事烦心?”

他抬起眼,目光在我脸上停了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丫头,栖云山上有我一位故交。我想送你去他门下,学些真本事。”

我一时愕然:“啊?”

栖云山在常州城南约三十里外,是方圆百里的最高峰,从酒坊的院子望出去,总能看到那山峦云缠雾绕的轮廓。我早已习惯了这里轻松安稳的日子,从未想过这么快离开。

“你去把行李收拢一下”周爷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栖云山。”

“爷爷……”我心中顿时被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委屈填满,我不明白,“我在这里好好的,为何……为何非要离开?”

“去吧,孩子”他的声音和缓了下来,却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重“爷爷是为你好。”

“可我不想走……”话音未落,泪水已不争气的滚落。

周爷爷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重复道:“去吧,好孩子。”

“我……我还能回来吗?”我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追问。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唉,雏鸟终要离巢。丫头,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第二日,我顶着一双红肿如桃的眼,无精打采地向李二哥辞行。

他已知晓原委,用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我的肩,努力做出欢喜的模样:“这是天大的好事,别哭丧着脸,丫头,该欢喜些!”

我虽经历家破人亡,早知道世事无常,可此刻心中还是被离愁别绪塞满。我用力扯动嘴角,想回应他的好意,最终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终究,我还是背着小小的行囊,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周爷爷踏上了前往栖云山的路。

那路,比我想象的更加漫长艰难,我们一路披荆斩棘,又是翻山越岭,又是蹚水渡河。鞋袜被河水浸透,又被体温和日光焙干,如此反复,周爷爷那根登山竹杖,底部也已斑驳磨损,记录着这一路的艰辛。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望见栖云山郁郁苍苍的山麓。我累得几乎散架,瞧见一棵枝干虬结的大树,便想爬上去,寻个结实的枝桠依靠休息。

刚要攀爬,周爷爷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且慢”他神色肃然,低声道:“记住,‘冬不坐石,夏不坐木’。”

见我茫然,他略作解释道:“夏日雨后,木内湿热之气氤氲不散,久坐恐生痹症。”

他领着我到他身旁一块干燥的巨石上坐下,分着吃了些干粮,只歇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起身道:“走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耸挺立的栖云山,又重燃斗志。爷爷已不年轻,我年纪还不算大,我们比不得壮年男子,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山路又滑,稍不留心就要磕碰摔跤,路走多了,腿又酸又软,几乎不能支撑我们长久站立。

到半山腰的地方才见到山壁上有浸水,经年累月,形成了一个两三尺宽的小小的水潭,有两只山蟹安静地呆在潭底,它们眼睛大睁着观察着周围的事物。爷爷叫来我,让我先掬了水喝,才缓缓地也掬了些水,咕噜咕噜的喝了。喝了水,浑身舒爽些,才又开始了行程。山路好走的时候,踏着石阶,

一步步向上迈去,石阶毁坏的地方,揪着路边的枝条,铆足了劲向上攀爬。

经过这一路辛劳,我们已是十分疲惫了,走百十步就总要停下歇一歇,就这样又花了两三个时辰才总算到了山顶。我们衣衫已经被荆棘钩得有些许破损,人也变得蓬头垢面,头上、背上都沁出了汗,看上去十分狼狈。

只见云山雾罩的山顶上只有一座青砖黑瓦的古朴道观,山门上栖云观三字经历了雨打日晒变得磨损失色,又听见一中年男子爽朗地笑声由远及近:“周兄,别来无恙”。

周爷爷脸上倦意顷刻消散,漾起喜色:“云白”

穿着青色道袍,扎着道髻,留着长须的中年道人走到近前,笑着拉周爷爷向观内走去“走走走,坐下再谈”。

周爷爷也是心情畅快,大步走向观内。

我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向观内大殿走去。

殿内的陈设极为简单,悬挂了几张云气缭绕的神仙画像,还立着几尊用天然巨石雕刻的神像,显得极为自然简朴,会客的桌椅也是斑斑裂痕颇具古意,地面隐有八卦图纹样,光华暗生。青铜香炉里青烟袅袅,熏香能使人心绪平和安宁,净化内心的浮躁。没过多久,我就觉得心内一片平和,说不出的畅快。

那青衣道人给周爷爷沏上了一杯茶,才缓缓问起周爷爷的近况和来意。

周爷爷指了指垂立下首的我说道:“这孩子与我有缘,和你幼时极为相似,生得聪慧可爱,我带她来碰碰运气,看她有没有能和你一起修行的缘分,也不需要合盘教授,领她入门就好,我不忍让她像我一样做个普通无用的凡人,嫁人生子消耗一生。”

那青衣道人像是才看见我似的:“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荼蘼,前辈”我怯懦地说。

只见他手中托出一个白玉圆盘示意我:“把手放上去吧。”

我轻轻地放上了我的手。

本来毫无动静的圆盘突然显现出五道光柱,极为微弱。

“是五灵根,但灵根值都不高。”

我虽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听出了其中的惋惜意味。

“只要她能修行就行,走一步看一步吧”周爷爷倒是豁达,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忧色。大概觉得我能够修行就已是莫大机缘,不敢再奢求更多。

他们又饮了许多酒,那道人才安排我和周爷爷宿在了观里。

第二日,周爷爷和我交代了许多,让我多听云白真人的话,跟他好好学道,还说了他即刻就要回长盛酒坊,让我不要记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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