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揭开斗笠的一瞬间,傍晚稍显晦暗的驿站一隅都仿佛被点亮了。
昏昏然的光影里,黑的纱、粗麻的堆领,把昭宁的脸庞衬得愈发莹润细腻。
萧晔甚至能听见身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他皱眉,别开眼,视线落在她指尖捏着的路引上。
萧晔撩起衣摆,坐在昭宁对面,问她:“何时离的京?”
并非自作多情,但看她这志得意满、蓄势待发的架势,萧晔眉心一跳,难免觉得是在等他。
而且……还是没什么好事的那种。
昭宁提起粗制滥造的旧茶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劣质的浓茶:“京中无趣得很,难道昭宁想去何处玩耍,也要同殿下报备吗?”
她好像不夹枪带棒就开不了口。
萧晔清楚昭宁为何会是如此做派,他面色如常,往昭宁身后一扫,见她孤身一人,也不知侍从都去哪了,淡淡道:“近来流寇作乱,多带些人侍候。”
说罢,他起身离去,没多过问。
刘承紧跟在萧晔身后,却也没忍住,觑了那昭宁公主一眼。
感受到有人看她,正欲放下纱帘遮面的昭宁手一顿,眼波流转,大方地朝他弯了弯唇角。
她美得坦坦荡荡,极具攻击性,仿佛多看一会儿都会被灼伤。
刘承慌乱收回目光。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京中多的是一面瞧不上这昭宁公主,一面却又想着法要博她欢心的人了。
——
翌日晨,要赶路的萧晔一行人起了个大早。
昭宁宿在二楼的客房,此时,她正趴在木质的窗牖边上打着呵欠。
困到没有焦点的眼神落在萧晔渐远的背影上,她不满地嘟囔,“真烦人,起这么早做什么?”
“得快些跟上去,”身后,铃兰悄声道:“不然一会儿跟不上了可怎么办?”
昭宁满不在乎,“左右他们也不算私服出行,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出去,想追他们的行踪还不容易吗?”
萧晔是太子,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很难真的隐藏自己的行迹。若是一日两日也就罢了,但凡久一点根本瞒不住,往往人还没到,底下的官员心里就门儿清。
所以,萧晔此行似乎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
昭宁轻抬素手,有些嫌恶地拨了拨发旧的窗纱,“也不知这太子殿下想的什么,还查案呢?只怕他人还没驾临,该藏的早就藏干净了。”
昭宁想不明白,铃兰就更想不明白了,她连脑袋上的发揪似乎都是茫然的:“奴婢就更不知了……殿下,您又为何一定要跟着太子他呢?这一路多危险呀……您还只带了奴婢一人。”
公主出行,其他的侍从还是带了些的,不过贴身的只带了铃兰。
铃兰是彻头彻尾的白纸一张,她并不知昭宁私底下为谁效力,真当她是出来找乐子的了。
昭宁心道:傻孩子,只带着你就是因为你够傻呀,我做什么你也看不穿。
“算了,”昭宁道:“这儿我也待够了,跟上他们一起走吧。”
铃兰应声,叫了车夫去套马。
这还是昭宁头回出远门。不过那一点微薄的欣喜,早就在她感受到路途的颠簸后消散得一干二净。
不远处,萧晔一行人早注意到昭宁跟了上来。
她那富丽堂皇的车驾如此招摇过市,很难让人不发现。
刘承面露难色,他问萧晔:“殿下,可要去问一问是什么情况?”
萧晔稍加思忖,道:“由她去。孤没记错的话,我们走的是近道,这两日都不会经过城郭。且到今晚再看她会如何。”
刘承应诺,重新回到自己的马背上,他留着心,发现昭宁一行确确实实是跟在他们后头,便使了两个人留在车队后头看着。
昭宁正坐在车架上,斗笠早被她丢到了一边去,她斜睨着前方移动的人影,同先前夜半来找她、此时正在为她驾车的劲装女子道:“碧彤,瞧瞧,人家都盯着你们呢。”
碧彤冷冷答道:“公主殿下,他们提防的怕是你吧。”
昭宁满不在乎地说:“本宫替你们主上做事,提防本宫,那提防的不就是你们吗?”
她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太子他都察觉了,本宫如此明目张胆地跟从又有何作用?”
“谁说没用?就是要你明目张……”
说到一半,碧彤察觉自己被套话了,生生吞下后面的言辞,冷声道:“公主殿下,你能有如今的光景,不再人人都可践踏,仰赖的是谁,可要弄清楚。碧彤劝你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碧彤姑娘,你可太杞人忧天了,”昭宁笑得温柔,“除却铃兰,这里还有谁不是你们的人?就算本宫有二心,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况且本宫与太子有旧怨,如何会向着他?”
碧彤冷哼一声,“公主有数就好。”
她转过身,只留后脑勺给昭宁。
昭宁眉梢一动,已然明了自己担任的是个什么角色。
那人想要掌握萧晔具体的行踪。然而跟踪萧晔并非易事,很容易被察觉,所以干脆要她堂而皇之地跟随,再让她的随从传递讯息。
左右她荒唐跋扈,想一出是一出,就算惹来怀疑,也很难查到她身后是谁。
能想到这已经是昭宁的极限,她没再深思,钻回了车厢,拍着睡得正酣的铃兰的脸,把她拍醒,强令这小丫头和她一起欣赏天边渐升渐落的红日。
等到橙红交错、明暗交杂的晚霞自天际泛开,萧晔的车队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们估计是要扎营了,”昭宁道:“我们到他们那儿就停下,蹭蹭他们的营帐,省的自己劳心费力。”
铃兰还有些怯,“殿下,我们会不会被拒绝?听闻太子殿下虽然看着温和,实则威严冷肃,高不可攀呢。”
她没敢说出口的是,自家公主殿下不向与太子有旧谊的样子,如此贸贸然地要求……
“他可是个好兄长,”昭宁正说着,忽然轻笑道:“喏,都不必本宫主动去了,你瞧——”
顺着昭宁手指的方向,铃兰放眼望去,正见那太子身边的亲卫,比太子矮半头、生得精瘦的那位走了过来。
昭宁跳下了马车。
刘承走向她,抱了抱拳,“公主殿下,我们殿下有事要问您,烦请您和在下过去一趟。”
听了这话,昭宁的指尖在自己的另一只手心盘桓,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本宫可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这……”
刘承以为她这是拒绝,忙要解释:“殿下他……”
他的反应在昭宁意料之中,她不慌不忙,“本宫答应过去这一趟,那作为交换,今晚扎营的时候,就麻烦小哥你整饬出好点的住处予本宫咯。”
说罢,她抬手,重重地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刘承的肩膀,裙摆逶迤,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
刘承长久地生活在军中,昭宁这点力气当然不算什么,可他此刻,却觉着自己半边肩膀都是酥麻的。
待他回过神,昭宁已经走出去了,刘承恍然追上,苦着脸喊道:“太子殿下只是请您过去,没有答应说……”
昭宁走得极快,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步履匆匆,很快就见到了正整理马鞍的萧晔。
“坐,”萧晔松开手,示意她在一旁布下的矮几旁坐下。
昭宁挑眉看他,“太子殿下,有话直说便好了。”
萧晔不意外她的态度,毕竟她一向如此。
夕阳的余晖下,萧晔毫不避讳地紧盯昭宁的眼瞳,他的眼神似刀,简直要将昭宁从头到脚、一寸寸地剥离明晰。
他的话音却依旧淡淡:“你一路随孤来,是为了什么?这回,又是做了谁的棋子?”
昭宁用浮夸的表演回答了他:“太子殿下,你莫不是勾心斗角都斗疯啦?昭宁不过觉得京城气闷,也想到江省走走罢。听闻殿下要去,那自然随着殿下一起更安全。”
萧晔低笑一声,道:“随孤来,只会更危险。”
他眉目疏朗,在无边的暮色下简直像一幅浓淡得宜的水墨画,“昭宁,孤自然不会干涉你,不过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了。”
萧晔的话并无威胁之意,昭宁的心却多跳了好几拍,她垂眸,道:“殿下好生霸道,难道这大路只许你走、不许我走不成?”
萧晔似乎没有和她继续胡搅蛮缠的意思,他没搭腔,只和底下人吩咐:“将昭宁公主安置好,明日再开拔。”
侍从应下,萧晔朝昭宁微微颔首充作告别,从她身侧走过,回了他自己的营帐。
冷冽的竹叶清香从昭宁身边擦过,一闪即逝,她立在原地,抿了抿唇,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两人的交集只此几句。
是夜,铃兰很是感叹了一番太子殿下的仁厚,久在深宫没见识的小宫女顺便还好好赞扬了这个不透风的帐帏,把昭宁念烦了,直接吃了一个爆栗。
铃兰捂着脑门,道:“殿下……”
昭宁没来由的心烦,她找不到原因在哪,所以只好归咎于铃兰的碎嘴子,狠狠瞪她一眼,“本宫出去走走。”
她拒绝了铃兰的侍候,独自掀起帐帘,缓缓走入月色中。
夜已深,多数人都已经睡了,扎营的地方又是在山野中,黑黢黢的,昭宁夜视的本领不是很好,她走了没几步就欲回去,忽被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男声叫住了。
“起来做什么?”
是萧晔。
他也没睡,右手捧着卷书,站在通明的月光下,端的是个志洁行芳的君子模样。
昭宁转身,懒得朝他笑,“殿下好雅致,夜里也不忘点灯熬油地精进学问。”
萧晔向她走近,目光落在她单薄的秋衫上,想探她底细的话还没说出口,眼神蓦地一凛——
浓郁的夜色中,闪着金属光泽的箭镞自山林中破空而来。
萧晔果断展臂,扣住昭宁的右肩,正要拢她到身后护住时,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她死死抓住了。
昭宁耳力不错,本能反应比脑子转得更快,羽箭朝她面门袭来的瞬间,昭宁下意识急急后退,死死抓住萧晔的手臂试图挡箭,闪身就往他身后缩,大有推他向前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萧晔腕间发力,释出护手间的短匕,这箭并不刁钻,萧晔刚要信手挡掉,却正好瞧见昭宁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架势。
他居然还有闲心笑了一声,旋即控制力道闪身一推,抽出手臂,任箭镞逼近昭宁眉心,才信手挥出匕首,击落了它。
箭镞堪堪从昭宁身前滑落,她吓得脖子一缩,锋利的箭镞从她衣领擦过,坠下的时候,竟将她云纱的腰带给划破了。
萧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话音不见低沉:“昭宁,你还真是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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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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