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事六 奔走

后来的事想见而知,按照讲述故事的逻辑,也许我应该再描述一番梅根如何翻山越岭来到优赛纳,又如何在优赛纳干出一番天地,这样才好给读者以平安会破碎的实感——因为只有见证一座高楼建立,才会同情一座高楼倒塌。

但我始终认为“了解一个人的过去”这个进程最好不要过于集中,密集的同情反而使人反感,为了不至于使大家在我们的重头戏登场——也就是梅根与维克多利亚的初遇场景中感到乏味,我们还是快速掠过那几年。

梅根知道,瞭望塔一跃,苏珊娜存的是死志,只为了保护自己,感动之余,她一意孤行地拒绝了魏尔肖把她送走、自己回去想办法救苏珊娜的安排,拒绝离开优赛纳,拒绝断尾求生。

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变故当前,只想尽快恢复平安会的秩序,尽快把苏珊娜从警察厅里掏出来。

和魏尔肖一起回到优赛纳,梅根开始运作。和平安会的纠葛暂且不表,只说营救苏珊娜这件事,尽管都市警察厅那边似乎并没有什么为难的意思,但对梅根——一个和官方打交道的苦手而言,还是颇为困难。

和富人、官员点头哈腰的时候,梅根由衷感到一种此前鲜少感受过的压抑与沉闷。

好在结果还算好。

数不清花了多少钱,托了多少份人情,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把苏珊娜保释出狱。

期间梅根一度感到后悔,越是听说监狱里对女犯的不友好,越是懊恼,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跳得更快一些?

如果自己能先苏珊娜一步,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就好了。

但懊悔于事无补,她只能焦灼地四处奔走。

只要一想到自己每多休息一分钟,苏珊娜就不得不在监狱里多待一分钟,脚步就完全无法停歇。

-

接苏珊娜出狱的时候,整个平安会只去了魏尔肖一个人。

会友……会友暂且不提,提起他们同样会让梅根感觉到沉闷和压抑,单说梅根,梅根原本是打算去的,可是被魏尔肖好说歹说劝了下来。

虽然和阿诺德警督谈得相当不错,但的的确确的,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另一个圈套,魏尔肖坚持梅根非必要不在阿诺德面前露面,梅根左思右想,还是同意了。

毕竟,很快就可以见到苏珊娜了,但前提是自己不要愚蠢地栽进去。

在家里等待的时候,梅根满怀期待,为了给苏珊娜庆祝劫后余生,她还特意亲手做了一个蛋糕。

不太美丽,也不太美味,可是苏珊娜此前一向喜欢。

但出乎意料的,苏珊娜最终也没有享用。

梅根和魏尔肖都没有想到,苏珊娜会是以这样的状态回来。

马车的嘶鸣很晚才在街道上响起,这僻静的住宅四下无人,梅根匆匆跑出来,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苏珊娜。

她这才把疑惑的视线挪到魏尔肖脸上:“人呢?”

魏尔肖满脸忧虑,抿了抿嘴,打起马车的帘子。

就见苏珊娜端坐在马车上,神情冷漠,眼珠子里没有什么神采,好像从珍珠变成了玻璃。

她原本有一点丰腴的体型彻底干瘪下来,看着比梅根还要消瘦,这让梅根心疼不已。

外表的巨变太过惊人,她下意识忽视了苏珊娜态度的变化,或者说,她以为苏珊娜的漠然只是在监狱里久待所致,是吓傻了,是暂时的,就如同其他的囚徒一样。

两步并作一步登上马车,梅根去握苏珊娜的手,关切而狂喜:“苏西!!你终于回来了!!”

但苏珊娜的反应却完全不像梅根所想象的那样。

她只是冷冷看了梅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她把手抽出来,她转过脸对着魏尔肖,她说:“我想睡一会儿。”

马车不太宽敞,梅根见她要起身,下意识识相地挪开地方,然后她就目送着苏珊娜被风吹促一样进了小楼,从一层层走廊的窗扉里她看到苏珊娜的剪影,一次,两次,三次,她进入了她三楼的卧室,拉上了窗帘。

不知为什么,梅根觉得苏珊娜的姿态不再像她自己,而是像内城里撑着阳伞的贵妇人,不,也不对,比起贵妇人,似乎更像……更像什么?她不太说得出来。

直到后来梅根搬到东城,结识了皮埃尔太太,她才恍然大悟,这一小段时间里,苏珊娜给她的感觉原来很像那位女诗人。

再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对旧事的抽丝剥茧为梅根解开了苏珊娜反常之谜,她就只剩心痛。

但当下的她尚且对所有事一无所知。

“怎么回事?”梅根愣了一会儿,忽然扭头看向魏尔肖。

“我也不知道。”看起来魏尔肖的疑惑并不比梅根少,两个人一起仰头望着三楼那个小窗。

-

回来之后,苏珊娜可以说性情大变。

沉默、沉默、只有沉默。

哦,除了沉默,她还开始酗酒。

接连三天,苏珊娜只会在每天傍晚的时候短暂在餐室里出现,拿走属于她的食物和酒,大量的酒。

第一天,梅根和魏尔肖都不明白原因,他们尝试询问,问苏珊娜怎么了,问监狱里发生了什么,问她为什么闷闷不乐,问做点什么能让她好起来,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以梅根的脾气,当然不至于束手无策,第一时间她想到了暴力破门,但被忧心忡忡的魏尔肖劝住了——他总觉得苏珊娜不对劲,建议梅根不要刺激苏珊娜的神经。

梅根从善如流,选了更加温和的方式,她试图撬门,但这回更糟,捣弄门锁的声音刚刚响起,苏珊娜就高声叫:“不许进来!”

这声音带着哭腔:“如果你们进来,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这下梅根犯了难,她蹲在门前,迂回着:“哦,苏西,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出事。”

然而苏珊娜只是冷酷道:“你不进来,我就不会出事。”

唉,苏珊娜。

她总是娇艳的,但同时她极度刚烈,梅根不明就里,可是毫不怀疑她说得出做得到,只好罢手。

不过,苏珊娜此言一出,他们更加担心了,整夜守在苏珊娜房门口,按照苏珊娜的性格,听见他们这样折腾,不论心情如何,都一定会出来露个面,让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去好好休息,可是这一次,没有。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出来的酒瓶碰撞声。

梅根纳闷极了,苏珊娜成了这样,只能问魏尔肖究竟是怎么个事儿,而据魏尔肖回忆,从他在监狱门口见到苏珊娜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了,同现在一样,忧郁,痛苦,不言不语。

甚至梅根还督促着魏尔肖又去跑了趟都市警察厅,试着蹲守阿诺德警督,问问他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进去,呆呆的人出来。

但跑了个空,魏尔肖很遗憾地被告知,阿诺德警督出差去了,不在优赛纳。

这下子,一时间没有人可以解答梅根和魏尔肖的疑惑了。

第二天,梅根就把餐室里的酒都搬走了,苏珊娜下楼来,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仍旧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餐室的椅子上。

事实上,原本梅根还在等着苏珊娜回来之后帮助自己在一些令人感到沉闷、压抑的事情上拿主意,以及向她倾诉一些这些日子的不容易,在平静无波的时候梅根大姐头气质出众,可是现在发生了她不明白的事,和苏西整整十岁的年龄差距使得梅根难免对这位年长的姐姐有些依赖。

但苏珊娜的反常逼得她只能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闹心事憋回肚子里,显而易见的,苏珊娜的精神状态很坏,有极大的可能是在监狱里遭遇了什么——虽然苏珊娜并不回答任何有关监狱的追问。

无论是出于心疼还是惭愧,梅根都不愿意再给苏珊娜施加任何压力,于是她转而和魏尔肖一起说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来,只期望苏珊娜好歹能给个回应。

可是,面对梅根和魏尔肖轮流的喋喋不休,苏珊娜始终置若罔闻,没有酒,她就这样在餐室坐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一直静默地坐到下午,梅根和魏尔肖终于明白了苏珊娜酗酒的决心,不得已,梅根又把酒搬了回来。

第三天,同样的时间,梅根终于忍无可忍,她爆发了。

在苏珊娜就要上楼的时候,梅根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大声质问:“你究竟要颓废到什么时候?只是进了一趟监狱而已,一切都可以重来啊!”

必须说明这几句话是她深思熟虑过的,不太刺耳,足够激将。

她满以为苏珊娜会还嘴,没关系,苏珊娜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无所谓,只要肯开口就好,只要肯倾诉就好。

她们是朋友,朋友就是可以一起解决任何事。

苏珊娜被扯得一晃,但她垂着眼睛,还是沉默。

本来也没有抱着不切实际的一次成功的幻想,梅根并不气馁,就在她绞尽脑汁,打算继续她的激将法时,意外地,苏珊娜突然说出了她这三天以来的第四句话。

“……我恨你。”

咬牙切齿的。

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露出一个讽刺的、轻蔑的笑,苏珊娜又重复一遍:“我真恨你!”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梅根看得清清楚楚,这绝不是一句气话,苏珊娜眼睛里有着近乎喷火的恨意,除了恨,似乎还有怜悯、还有痛苦、还有……

太多太多东西,这眼神复杂得让人读不清。

平时呢,单比威势,苏珊娜再努力也远不如梅根虎眼一瞪,可是在这一眼的交往中,落于下风的却是梅根,好像在这一眼里她变小了,这一眼看矮了她看轻了她。

梅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手不由自主松开了,人也愣住了,呆呆的人变成了梅根,她像没听清:“什么?”

苏珊娜却没有再重复第三遍,提起裙摆,她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样子,飘然上楼。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魏尔肖,显见的,他的忧虑更加繁重了,目光在苏珊娜和梅根之间游弋一会儿,像是做了个艰难的抉择,最终他还是跟上了苏珊娜的脚步。

梅根却没有再跟上去,望着他们俩远去的身影,梅根又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十天——她又开始觉得沉闷、压抑了。

只不过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

-

在最初的最初,梅根尚且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出城的篷车调转车头回来,梅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聚集平安会的兄弟姐妹们。

虽然不能以“飞燕草”的名义现身,但是梅根原本就在平安会里有两个马甲,除了飞燕草,她还可以是银发女郎哈亚那。

乔装打扮出两种样子混帮派最开始只是为了满足苏珊娜像打扮一个洋娃娃一样打扮她的癖好,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提供了莫大的便利,至少能够让梅根自由地以一个方便的身份活动。

阿诺德警督相当信守承诺,他说他是冲着飞燕草一个人来的,就真的没有带走其他任何人。

人多力量大,梅根一直坚信这一点,就算大家出不了什么力,通力合作,凑点钱捞人也是好的呀。

话又说回来,那时梅根还没想明白都市警察厅为什么突然出手,那天,或者说那段时间,平安会并没有什么活动,刚刚把一个想来抢地盘的帮派赶出去,大家都在休养生息。

说句题外话,其实事实上,平安会远远不像后来人们流传的那样霸气,梅根始终认为,平安会能够声名赫赫,能够被人铭记两年,是因为自己的单打独斗能力,以及从某种程度上开创了制度的先河,而不是帮派整体的武力值和影响力。

这样说吧,按照街区来说,哪怕是平安会鼎盛时期,也只掌握了一个街区多一点。

嗯……一个听起来有点可笑的数字,要知道外城大帮派对街区的平均占有率可是达到了四五个左右。

虽然优赛纳大体是一个圆形城市,但新规之下,街区的划分是严格按照网格样式,不算城郊的工厂,只说内、中、外城,将近八百平方英里的广阔地域被横平竖直划分为1001个网格,有时一条街甚至会被某条无情的网格线一劈为二。

也许内城一个街区只有几十户人家,但外城——优赛纳人口稠密之所,往往有超过万人挤在同一街区。

地虽然不大,但人不少了,这是梅根认为自己能够庇护的最大人数。

让我们说回正题,总之,那段时间平安会非常安分,非要说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大概是那些日子梅根稍稍有些扛不住四面八方来的压力,犹豫着是否要修复和都市警察厅的关系——指的是像其他帮派一样缴纳一定额度的保护费。

可如果是因为这事儿,都市警察厅的围剿就更说不通了。

不过,又鉴于打击帮派是都市警察厅的本职工作之一,梅根也就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巨大的问题去思考。

那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临大敌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警察厅是怎么无声无息掌握那么多边缘会友的名单的?

围剿那天,平安会三人组原本没有出门的计划,是听手下报告,说警察厅突然开始入室抓人,已经抓了好些平安会的成员到西郊仓库,不知道要干什么,三人组才急匆匆赶往那头。

现在回想起来,分明就是引蛇出洞。

——可恨的告密者,坐在回城的篷车上,梅根恶狠狠想:别让我抓到你。

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和魏尔肖竭尽所能地谨慎,两个人先是列了一个名单,上面是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一些告密者的名字,而后他们兵分两路,避开这些人,去寻访其他会友。

然而,现实狠狠扇了梅根一巴掌。

就像是圣主和阿撒托蒙想要填补梅根丧家之犬经历的空白一样,非常非常意外地,梅根在那里人们那里感受到了甚至在卡朋蒂拉都没有感受过的冷漠、避之不及。

她原本打算先顺路关怀一下支持者们有没有遭遇波及的,可是,一天之前还一起集会、夜巡、party的朋友们、兄弟姐妹们纷纷展现了惊人的变脸技术,一个个都像去神秘的东方进修过了一样,倒是没有一个人对梅根翻脸,可是他们的态度比翻脸还要可怕。

人们正像防备瘟疫一样防备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梅根刚刚停下拍打某户人家家门的动作,就在她背后,另一户人家、许许多多人家,正在给自家的门窗上锁。

一次又一次闭门羹敲打着梅根的心,她越是走下去,心就越沉。

突然地,梅根飞跑起来,这次她甚至不惜喊出:“嗨!我是飞燕草的心腹,大家不认识我了吗?大家怎么样?昨天有受到惊吓吗?”

喊声传遍了她所在的这条巷子,但是没有丝毫回音,一瞬间,梅根觉得自己好像活在真空里。

原本热气腾腾的心扑进了冰水,那一刻她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这是她最近感到沉闷、压抑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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