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床单,而是另一个人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夏言隅疲惫却专注的侧脸。他趴在病床边睡着了,额发凌乱地搭在眉骨上,眼下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青黑,一只手却依旧固执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和夏言隅清浅的呼吸。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沈郁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总是光芒万丈、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所有人的队长,此刻卸下了所有光环,露出了从未示人的、真实的疲惫。为了他。
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回脑海——刺眼的舞台灯、窒息般的恐慌、冰冷的地板、夏言隅怀抱的温度、救护车的鸣笛、母亲冰冷的眼神、还有夏言隅对着经纪人和他母亲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每一帧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羞耻。但此刻,看着夏言隅紧握着自己的手,一种陌生的、带着巨大酸楚的暖流,笨拙地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他试图抽回手,动作很轻,却惊醒了夏言隅。
“你醒了?”夏言隅立刻直起身,眼中睡意瞬间被关切取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还是叫医生?”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而真诚。沈郁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毫不掩饰的担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移开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夏言隅没有勉强,只是拿起棉签,再次小心地为他润湿嘴唇。“李医生说上午安排了心理医生过来,只是初步评估,了解一下情况,别紧张。”他语气尽量放得轻松,“我就在外面等着,好不好?”
沈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看夏言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夏言隅心头一松,仿佛看到了一丝裂缝中透出的微光。
评估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夏言隅守在门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拒绝了所有试图接近的媒体和公司人员,只有林泽来过一次,放下一些必需品,拍了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门终于开了。一位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对夏言隅点了点头:“夏先生,方便单独聊几句吗?”
夏言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沈郁的情况,”女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专业而凝重,“比预想的更复杂。重度抑郁障碍伴随焦虑障碍,病程至少两年以上。有明确的躯体化症状(失眠、厌食、心悸、疼痛)、快感缺失、认知功能下降(注意力、记忆力)、强烈的无价值感和自罪感。更棘手的是,他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迹象,对特定情境(如被严密监视、高强度压力、与母亲相关的冲突)会诱发强烈的惊恐发作和闪回。”
夏言隅的手心沁出冷汗:“昨晚…就是闪回?”
“很大可能是。”医生肯定道,“他提到了一些片段化的记忆——黑暗、被锁住的感觉、无法逃脱的恐惧感。结合他母亲在场时他的剧烈反应,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很可能经历过严重的、与控制、囚禁感相关的创伤事件。这才是他抑郁症的核心根源之一,也是他抗拒治疗、恐惧被‘看管’的深层原因。”
“那…那个药瓶?”夏言隅想起那个空了的氟西汀。
“他承认了,停药快一个月了。”医生叹了口气,“因为之前的药让他感觉麻木,无法创作,也…不想让那个‘助理’发现。自行停药加上巨大的压力和创伤被触发,才导致了昨晚的崩溃。他现在身体非常虚弱,精神也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当务之急是稳定情绪,改善躯体症状,建立基本的信任感和安全感。药物治疗需要重新评估和调整,心理治疗更是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他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和一个绝对安全、低压的环境。”
夏言隅的心沉甸甸的,却也更加坚定:“我明白。需要我做什么?”
“陪伴,但要有界限的陪伴。尊重他的节奏,给他空间,但让他知道你一直在。不要试图强行挖掘他的创伤,当他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开口。最重要的是,”医生看着夏言隅的眼睛,“确保他不再接触任何会触发他创伤源的人或环境。尤其是他的母亲,短期内绝对不能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他现在的状态,承受不起第二次冲击。”
夏言隅用力点头:“我保证。”
2
回到病房,沈郁靠在床头,望着窗外,侧脸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完全的麻木,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疲惫。看到夏言隅进来,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医生说你很配合,很棒。”夏言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没有靠近病床,而是拉过椅子在稍远的地方坐下,保持着一个让沈郁感到安全的距离,“饿不饿?林泽带了点清淡的粥,要不要试试?”
沈郁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话里的真伪和意图。过了片刻,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夏言隅心中一喜,连忙起身去倒粥,动作小心地吹凉,才递过去。沈郁没有让他喂,自己接过勺子,动作缓慢而吃力地舀起一点,送进嘴里。他吃得很慢,眉头微蹙,仿佛吞咽都是一种负担,但终究是一点点吃了下去。
夏言隅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鼓励。阳光洒在沈郁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这个安静进食的画面,在经历了昨夜的惊涛骇浪后,显得弥足珍贵,让夏言隅眼眶微微发热。
下午,李医生带来了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人。
“小沈,这位是陈教授,国内顶尖的音乐治疗师。”李医生介绍道,“我们想尝试用音乐作为媒介,帮助你放松和表达,可能会比单纯谈话让你感觉舒服一些,你看可以吗?”
沈郁的目光落在陈教授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箱子上,又看向夏言隅。夏言隅立刻道:“我就在外面,有需要随时叫我。”
陈教授温和地笑了笑,打开箱子,里面不是乐器,而是一些造型奇特的、能发出不同柔和声响的物件,以及一个便携式的电子键盘。他没有急着让沈郁做什么,只是先播放了一段舒缓的自然音效,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轻柔旋律,像山涧溪流,又像林间微风。
沈郁紧绷的身体,在音乐声中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夏言隅隔着门上的小窗看着里面。陈教授只是偶尔轻声引导,大部分时间都留给沈郁自己去感受,甚至允许他长时间地沉默。他看到沈郁的目光渐渐聚焦在电子键盘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过了很久,沈郁才迟疑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下一个琴键。单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有些突兀。他像是被惊到,立刻缩回了手。陈教授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沈郁再次伸出手指。这一次,他按下了几个连续的音符,不成调,生涩而犹豫,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脆弱。陈教授适时地用另一个小乐器加入了一点和声,如同温柔的回应。
夏言隅靠在门外的墙上,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不成章法却无比真实的琴音,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这是沈郁在崩溃后,第一次主动尝试触碰他曾经视为生命、又因痛苦而近乎放弃的音乐。尽管艰难,尽管笨拙,却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开始。微光,正在裂缝中顽强地透出。
3
病房的宁静在第三天被打破。林泽、苏航和其他两名队友一起来探病。他们带来了鲜花、水果和粉丝们托付的、厚厚一叠祝福卡片。
“郁哥,你好点没?”苏航年纪最小,性格活泼,一进门就关切地问,但看到沈郁苍白的脸色和疏离的神情,声音又弱了下去。
沈郁靠在床头,面对队友们或关切或小心翼翼的目光,显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角落沙发上的夏言隅,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夏言隅对他安抚地笑了笑,起身招呼队友:“他好多了,就是需要静养。来,坐吧。”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大家努力找话题,聊些团队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但沈郁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很少开口。他像一座孤岛,被温暖的善意包围着,却无法真正融入。
“言隅哥,”林泽趁着其他人围着沈郁看卡片时,把夏言隅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忧虑,“公司那边…压力很大。高层开了好几次会了。巡演首站取消的消息已经捂不住了,粉丝炸锅,赞助商那边也在施压。经纪人快顶不住了,他让我问问你…沈郁的情况,到底要多久?有没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表?”
夏言隅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没有时间表。”他看着林泽,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沈郁需要多久,就是多久。他的健康是第一位的。林泽,你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
林泽看着病床上那个沉默、脆弱,与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舞担判若两人的沈郁,眼神复杂:“我知道…可是言隅,我们是一个团队。巡演取消,影响的不仅仅是沈郁,是我们所有人!粉丝的失望,赞助商的索赔,公司资源的倾斜…这些压力最终都会分摊到我们每个人头上。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外面有些不好的传言…说沈郁是…是精神有问题,甚至有说…说他嗑药才倒下的。这些谣言对团队形象是毁灭性的打击!”
夏言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是谁在传?”
“不知道源头,但传得有鼻子有眼。”林泽苦笑,“你也知道这个圈子,墙倒众人推。现在公司内部都有些人心浮动,觉得沈郁是…是拖累。”
“他不是拖累!”夏言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引得病床那边的人都看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目光锐利如刀,“林泽,听着,也请你转告所有有疑问的人:沈郁是我们的队友,是Eclipse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生病了,仅此而已!就像有人会得肺炎,有人会骨折,他需要的是治疗和休息,不是指责和抛弃!那些谣言,我会处理。至于巡演和团队…”他看了一眼病床上正静静望着他的沈郁,语气斩钉截铁,“Eclipse要么一起站在舞台上,要么一起停下来。没有第二种选择。这是我作为队长的承诺,也是底线。”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他队员都沉默了,看向夏言隅的目光带着震撼和一丝敬畏。林泽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拍了拍夏言隅的肩膀:“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安抚其他人。言隅,你…保重。”
队友们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却多了一丝无形的沉重。夏言隅走到床边,看着沈郁。沈郁也看着他,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茫然,而是多了一丝清晰的痛楚和…歉疚。
“对不起…”沈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只是气音。
夏言隅的心猛地一揪。他坐下来,轻轻握住沈郁放在被子外的手,这一次,沈郁没有躲开。“为什么道歉?”他轻声问,指腹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你什么都没做错。生病不是你的错,那些谣言更不是你的错。”
“因为我…”沈郁的声音哽住,眼中泛起水光,带着巨大的自厌,“…拖累了所有人。团队…巡演…还有你…”
“没有拖累!”夏言隅打断他,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沈郁,看着我。”他迫使沈郁抬起眼与他对视,“Eclipse不是一台机器,缺了一个零件就转不动了。我们是一个团体,是家人!家人会生病,会脆弱,需要照顾和支持。这很正常!巡演可以延期,活动可以调整,但人只有一个。你的健康,你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他顿了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心疼,“守护我的队友,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不是负担。所以,不要道歉。你只需要…好起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为了那些真正在乎你的人。好吗?”
沈郁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他看着夏言隅,看着那双盛满了真诚、坚定和毫无保留的心疼的眼睛,长久以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倒塌了一角。他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夏言隅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没有说“好”,但这个紧握的动作,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4
深夜,万籁俱寂。
沈郁白天经历了评估、音乐治疗和队友探视,情绪起伏很大,此刻虽然疲惫,却难以入眠。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眼神空洞。
夏言隅在旁边的陪护床上也没有睡,只是闭目养神,时刻留意着沈郁的动静。他起身,倒了杯温水走过去。
“睡不着?”
沈郁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捧着,汲取着杯壁的暖意。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那个曲子…”
夏言隅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首贯穿了他们之间微妙联系,沈郁反复弹奏,在综艺上合作过,也在崩溃前夜弹奏过的钢琴曲。
“嗯?”
“它…没有名字。”沈郁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对着虚空诉说,“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写的时候…感觉像在黑暗里,找不到出口…很闷,很重…但后来,又好像…看到一点光…”他的描述破碎而艰难,却是在主动袒露内心。
夏言隅的心跳加速了。这是沈郁第一次主动谈及关于他自己的、创作层面的内心感受。“我能…听听完整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请求,“只听你弹。”他补充道,强调没有其他人。
沈郁的身体微微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杯壁。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夏言隅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到录音模式,放在离病床不远的桌子上。“准备好了就弹,不想弹了就停下。没关系的。”他柔声说,然后退回到自己的陪护床坐下,给了沈郁足够的空间。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沈郁捧着水杯,目光低垂,像是在积蓄勇气。终于,他放下水杯,掀开被子,动作还有些虚弱地挪到床边。夏言隅想去扶,又忍住了。
沈郁走到窗边的椅子坐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孤寂的轮廓。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一丝决然。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无形的琴键上(病房里没有钢琴)。他开始了。没有声音,只有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跳跃、按压、滑动。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迟疑,仿佛在摸索记忆中熟悉的路径。慢慢地,流畅起来,力度和节奏开始显现。他微蹙着眉,神情专注而沉浸,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架不存在的钢琴。
夏言隅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沈郁的指尖,仿佛能透过那无声的舞动,“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低沉压抑的开篇,如同深陷泥沼的挣扎;中段旋律变得急促而冲突,充满了无处宣泄的苦闷和呐喊;最后,在几近窒息的最高点后,旋律奇迹般地转向舒缓,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却执着的星光,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却透出一种挣扎后的、带着泪光的平静。
一曲终了,沈郁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他缓缓放下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的月光,眼神空茫,却又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
夏言隅早已泪流满面。那无声的演奏,比任何声音都更直击灵魂。他清晰地“听”到了沈郁这些年深埋心底的所有痛苦、挣扎、绝望,以及那微弱却从未熄灭的对光的渴望。他拿起结束录音的手机,走到沈郁身边,没有言语,只是将手机轻轻放在他手里,屏幕上是刚刚录制的、无声的演奏画面。
沈郁低头看着屏幕里自己沉浸演奏的模样,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久久不语。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一片静谧。
“它需要名字吗?”夏言隅轻声问。
沈郁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看向夏言隅。月光下,他的眼睛像蒙着水汽的琥珀,清澈而脆弱。
“叫…《隙》吧。”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释然,“裂缝里的…光。”
夏言隅的心被狠狠触动。他伸出手,没有去碰沈郁,只是轻轻覆在他握着手机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力量。“嗯,《隙》。很好听的名字。”他微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心疼,“谢谢你,让我‘听’到它。”
沈郁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又看向夏言隅月光下温柔而坚定的脸庞,那冰封的眼底深处,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名为《隙》的微光映照下,悄然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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