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生长痛

末世第三年。

A基地。

引擎声靠近，锈迹斑斑的铁门缓缓打开。

打猎队回来了，不仅有满载的食物，还拖了好些伤员。

一个个伤员被丢在四轮车上，和一堆食物放在一起。

活着的人哀嚎不止，死去的人被挤在角落，身体已经慢慢发僵。

颜懿就站在大门口，和众多担心家人的幸存者们站在一起，期待地看着车辆进入。

车子看着有些老旧，油漆掉落，周身沾着血迹，颜色深浅不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

颜懿看着陌生的面孔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偶尔被人撞到，她也只是摇晃两下，被人骂一句不长眼睛。

她垫着脚，再努力也看不全面。没一会儿，她就有些累。

“颜懿，你妈死了。”

听到这声音的时候，颜懿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差了，心就那么慢了一拍。

她个头较小，在人群中非常不显眼，反应过来的时候，推着大人们就要往那边挤。

冬天的人们过于臃肿，狭小的空间里面隐约传出难闻的气味。

等到挤着她的人群散开之后，她才终于走到了车旁。

这是个小货车，妈妈就躺在车斗里。

她走到母亲面前，整个人都傻傻的，看着气息奄奄的母亲。

旁边是打猎队其他成员们，欢呼庆祝和亲朋的再一次重聚。他们炫耀着自己这次拿到了多少食物。

末世第三年，军队武装余威犹在，这时候的人们还有共同体的认知，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这座城市是武装部队解救下的幸存者，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个小小的队伍。

但随着一次次的外出寻找幸存者，编制内士兵人数也急剧减少。

最近两年，俨然出现地下势力，有挑战权威，权力更迭的苗头。

不过那样的矛盾尚且未摆在明面上，在队友危难之时，他们还能把人给拖回来。

旁边热热闹闹，有人撞到了颜懿，然后笑着说了一声对不起。

颜懿被撞得踉跄，眼睛却不敢离开。

旁边有个声音说：“你妈找东西的时候被丧尸追杀，跳楼的时候，腹部被钢筋贯穿了，命大，没有当场死亡。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了——”

“运气差的，都被丧尸追到了，我们都直接放弃了，还能让她回来见你一面……”

颜懿呆呆地听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这年龄的颜懿，才勉强上初中的年龄。说话那人看着颜懿，有些于心不忍，撇过头，又和自己朋友说起了什么。

在末世，感情太丰沛，只会害人害己。

颜懿踮着脚，看着妈妈苍白的面孔，在众人将断手断脚的伤员抬下，她翻上车，跪坐在妈妈跟前。

危难催熟了她的心智，但在面对亲人离世时，她依旧忍不住露出悲戚的神色。

颜懿眼里的泪要落不落，视线朦胧一片，连呼吸都变得颤抖，胸口起伏着，她在强压着更多的情绪。

“颜懿啊，不要哭。”

妈妈大口喘息着。每说出一句话，就好像用了极大的力气。

呼出的白气在半空散开，像是一片片蒸腾的小小云朵。

但那云朵是那样的易散，轻易的就融进了空气里。

颜懿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妈妈的手。

好像现在的妈妈成了一个脆弱的物品。只要自己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大片干涸的血迹吓到了她，就凝在妈妈的衣服上，她彷徨无措着。

“小懿，不要怕，不要怕。不要害怕妈妈的死亡。”

颜懿抿着唇，眼睛瞪大，仿佛这样就能止住眼里汹涌的泪意。但是眼眶的热意涌动，让她的胸腔似也跟着收紧。

女人也被牵动了情绪，想要去安慰，却忽地牵动了伤口，发出更痛的呻吟声。

“妈妈。”

有人上来搬动东西，本还想说不要占位置，他们还要把车开回去，看到女人这恐怕活不久的样子，便没再说什么。

颜懿缩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妈妈痛苦的神色。

“妈妈好想带走你。”

妈妈的呼吸都开始微弱，她伸出手，颜懿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而她的手却缓慢下移，微微搭在女儿的脖颈处。

与自己这虚弱的不堪一击的脉搏不同，女儿的每一次心跳，都很健康活力。

女儿明明应该拥有更完美的未来，应该像他们全家人所计划的那样，高高兴兴念完小学，进入他们市最好的中学。

他们在附近买了学区房，就算女儿考不上也没有关系。直升高中部念大学。

大学不好也没关系，只要女儿高兴长大就好。他们会给她安排一个有保险的文职工作，要是女儿不喜欢，做其他工作也好。如果想出国，也可以，他们可以安排。

隔壁家的儿子是个程序员，虽然工资也高，但压力极大，年纪轻轻就已经患上颈椎腰椎等疾病，他们并不强求女儿一定是未来可期的白领，只要身体健康就好，兴许可以去做服务员工作，前台也好……

在如今这个社会，他们已经不敢强求太多，固化的阶级难以打破，女儿只要快乐就好，不用承担太多负担，毕竟他们做父母的，还可以为她挡下风雨。

何况，现在一家都是一个孩子，虽然开放了二胎政策，身边也有生的，但他们却不愿意再给颜懿增添负担，他们给女儿准备好了房子，也在努力给女儿准备第二套，她可以永远做家里的小傻瓜。

女儿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小小的自己，被寄予了厚望，父母像是想将所有的爱意都对她倾注。

然而，末世突然来临了。

家庭破灭，丈夫为了护送他们离开被咬，最后自己跳下车。公婆因为年迈，被队伍留在其他城市……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今天受伤了。

如果她没有受伤，她还可以保护女儿。

但现在，孩子还那么小，她如果死掉的话，女儿会怎么办？她完全无法想象，在这个吃人的末世中，女儿会面临如何困境。

妈妈的眼睛变得浑浊，有泪从她眼里冒出。

如果可以，如果早知道他一定会在今天之前把女儿杀掉，让她不再经受这些磨难。她愿意背负杀掉亲生女儿的罪孽，让女儿永远的不被伤害。

可是……可是她现在……

女人的眼泪落下，湿意越重。

女儿的小手冰凉凉的，在她的脸上擦拭。

颜懿轻轻趴附在妈妈的身上，不敢触碰到她半分。

“妈妈好自私……”她说着，却有些头眼昏花，她仿佛看到了许多人，有熟悉的，不认识的，好像的拥挤在了她的面前。

不要着急，她等会儿就要去陪他们了，都走远一点儿，能不能不要挤在这里，她都看不清她女儿了。

对了，她女儿……

她想让小懿陪着她，但她更想让女儿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才有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妈妈。

颜懿只知道哭，她也想跟着妈妈一起去。

妈妈看着她，似乎还想要对她说什么话，今天的，明天的，往后岁月的……她不能像普通的家长对孩子那样，还可以慢慢教导，她恨不能将自己短短几十年的人生经验都塞到孩子的脑子里，可是……她没有时间了，也没有力气了。

她闭上了眼，吞下了最后的那口气。

……

这天有许多人一起去坟山埋葬家人。

坟山就是当地普通的一个山坡，司机收了某家递过来的一根烟，才愿意搭开这趟车送他们过来。

司机靠着车门吸烟，久违的二手烟味儿像是某个文明纪元的证明，将麻木的人们拉回了现实。

“抽抽抽，都末世了，还要抽你二手烟。现在可没有那么好的技术，给你做肺部手术。”

“再给点儿呗，干脆抽死我得了。”司机无所谓说。

那边说着热闹的话，这边颜懿努力搬动妈妈的身体，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妈妈有这样重。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的脖颈、额头还有背心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那冷风冲着她的门面一吹过来，她又感到了冷。

妈妈为什么那么重。

她好想让妈妈帮帮自己，妈妈动一动可不可以。可是妈妈的身体已经僵硬，她根本没有半点办法，她坐在车上一声不吭的掉眼泪。

颜懿人小，司机见她几次没将人拖下来，便伸手帮了吧。

这个天温度骤降，死掉的人身体没多久就冷了下来，硬邦邦的一坨，仿佛是个空有人形的肉坨子。

只手触上皮肤时，有种诡异的感觉，明明尚有弹性，但失了温度，总叫人心里升起畏惧心。

不过这个司机显然心理更加强大些，他不知道处理了多少这样的事，随便拉着死掉女人的脚，轻松一扯，随即是没有灵魂的身躯擦着货车车斗的声响，稍后便砸在地面。

颜懿还没反应过来，看到妈妈落在地上，砸到了不知道是谁的土坡上。

颜懿带着仇意的双眼红肿瞪视对方。

“人死了就这样。”

司机拍拍手，随意看向颜懿，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哪点不对。

“以后我死了，你也可以这样。唉，反正人没了那口气，就是一个死物。”

颜懿不说话，她眼里的怒意未减，只看着男人，显然不接受对方的说辞。

男人还笑了笑，粗大的脏手拍着颜懿的脑袋：

“要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到时候我下去了，你妈自然晓得和我算账。我听说你妈还是个文化人，都是讲道理的，肯定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又是一声冷笑。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神鬼鬼，也不知道那些神人，看到现在这世界，会怎么想。”

司机转身，去车上拿了把锄头，递给了颜懿，让她自己刨坑。

他可没那么多好心。

毕竟现在也不是以前那个文明的世界，做什么好事，还能期待事事有回报。

颜懿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现在拿到这锄头后，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使用。地上很快多了个小小的坑。

她的气力很小，土地却很坚硬，锋利的锄头尖儿切入地表，仿佛刀口落在黄油上那般平整光滑。

终于切下了一块。

她能感到锄把因大力撞击在她手里震动，那样的震动使她快要拿不住。但她还是加大了力气，手心里有些生疼。她感觉自己的手掌，应该是起泡了。

妈妈的手也有过……末世前，妈妈是一名医生，手指常年没做过什么重活，就算是家务也常是爸爸做。但末世后，妈妈的手掌因为做粗活，手掌起了血泡。本来细腻的手掌，在短短几年时间，多了许多刀口般的划痕。

就在妈妈离开的前几天，少了块镜片的妈妈眯着眼，拿刺将水泡挑破，而后又迅速将水泡里面的水挤掉。

没几天，那手掌上的水泡，就变成了硌手干瘪的茧子。

颜懿脸上多了个浅淡的笑容，她知道要怎么处理水泡。她力气更大了些。

好像身体的疼痛，能带给她更多的开心。

她有了和妈妈一样的茧。

思绪在脑子里跑马，现在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她想到末世刚开始那会儿，爸爸离开的时候，她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也不知道现在的爸爸是结束了生命，躺在了冰冷的大地上，还是加入了那个失去理智的大家庭。

当时武装不畏生死组织救援，但救援比不上源源不断的丧尸化。

他们的安全区也被丧尸围攻，人声慌乱紧张，人们抱头痛哭，做了再多的心里斗争，在面对这完全毫无抵抗力的恐怖时，崩溃决堤。

集中在一起的幸存者们互相取暖，脸上的仓皇和恐惧还未褪去，他们就不得不面临再一次的自我牺牲。

老区长做出指令，他们这些所有超过六十岁的人，都留下来最后撤离。

他们要给年轻人们留下一线生机。

爷奶们等待最后撤离，颜懿她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同其他被迫离开孩子们一起哭泣。

她还算幸运，妈妈陪伴着她。

爷奶摸摸她的脸，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有家庭成员叫嚣凭什么剥夺老人们的逃生权力。

“——你们都是公仆，必须为人民群众的生命考虑。不应该根据年龄划分出什么优先权！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凭什么？凭什么啊！”

这样的煽动性的话语很快传入众人耳里，许多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抉择，更多的年轻人却是无所谓。在这里，并没有他们的父母辈需要牺牲。

激动的人被旁边的老人按住。

都活那么长岁数了，都是等死的人了。换成太平盛世，运气好再活几十年，运气不好就五六年。

家长们劝慰自己的孩子，说自己老胳膊老腿怎么和这些手脚灵便的丧尸跑？还不如留下来，当个绊脚石。

“他们是孩子，他们是未来，他们是希望。希望大家理解配合，把生命线让出来。”

老区长的声音在体育广场的广播里，一遍遍重复，在此之前，人们对这位日理万机，可能会出现在本地新闻台上的老区长毫无印象。

毕竟这个科技发达的文明时代，娱乐项目众多，谁会没事去关注区长长什么样。

但这短短的几天内，他们看到区长的头发一天比一天更白，脸上的憔悴和疲惫掩饰不住。

他听到搜救队的一天天的汇报，城市沦陷，即便他们反应很快，迅速调动人员进行救援，但还是没有挽回城内百万生命。

老区长叹口气，对武装部部长做出未来新的指示，在未来没有他的领导，他们该如何以保障人民群众生命为前提……

他要以身作则，他不能走，他要留下来。

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那一天终于到来，武装形成一条人链，摩西分海般，人群井然有序地划分出两个队伍。

不断有人从两方队伍里把年龄不合的人挑出去。哀求声和哭泣声开始从中蔓延。

将抱住妈妈死活不肯撒手的女儿分开，说要和年迈的父母一起留下来。

“你们早点儿走。别耽搁了。”

颜懿被妈妈抱着，隔着武装人链与爷奶告别，众人被赶上车，颜懿也跟着妈妈，被安置在了车上。

这个车里，有许多和她同龄的小孩，也留了更多的空位给还未上车的武装部队。

室内回音，将哭声放大。

老人们挥手，对部队的行为表示理解，并承诺在最后关头，会成为挡住死神的第一线。

带队救援的军人们眼含热泪，敬礼告别。

颜懿的记性很好，有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梦到丧尸追着他们而来，比他们没长几岁穿着军装的哥哥对着丧尸奋力反抗，在子弹打完后，就身体肉搏。

颜懿挖得手上都起了血泡，她神思不属，忽地听到旁边传来娇笑声，

“借一下怎么了？要不我肉偿给你啊。”

有个女人站在司机的旁边，好像与人关系很好。司机也来者不拒，摆着一副无奈脸色。

“哥哥我无福消受——锄头借你，你自己挖。等会这小妹儿完事儿了再说。”司机说。

女人说：“唉，好，那我去选个风水宝地。”

女人说着，当真去选风水宝地去了。

她在不远处似乎找到了一个插着的木条，弓着腰看了看，说自己找到了。

颜懿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都已经末世那么久，大家都像是被上了一层灰扑扑的色彩，精神气如同在末世来临的那天被抽走，眼里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阴翳。

但这个女人却不一样。无论是外表还是神色。

她语气轻快，对于埋藏这事本身，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就像是在选今晚的菜品那般简单。

她穿着也很干净，头发收拾地一丝不苟，走起路来也很漂亮，背脊挺得笔直，就连末世带来的压抑与沉闷生活，也没能将她压弯。

司机吹出一口难闻的烟气：“别看了，烂眼睛，那C城来的婊子，谁给吃的都能睡。听说以前还是个网红。”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嫌弃，就像是把对方当成了病毒。

“你离她远点。”

颜懿麻木的眼神看向司机，仿佛没听懂，又或者不想搭理。

这个坟山，除了给亲人埋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风景。

女人转了一圈回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根烟，递给司机后，自己又含着一根。

司机不想跟女人待一块儿，索性拿着烟走了。

女人在颜懿身边监工。

颜懿比划着妈妈的大小，终于把坑挖好。

然后又费力地将人放进去。

女人借了锄头，在隔壁挖了个小小的坑。

颜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女人笑着说：“那是我孩子。那么小点儿吧，挖个小坑也不费劲儿……还是连排。”

女人的手指往旁边一划拉。

末世三年，女人就挖了三年的坑。

有路过的男人看向女人：“都末世了，你还生那么多。”

“怎么，羡慕了？你是不能生吗？”

女人捂嘴笑，仿佛面前死掉的并不是她的孩子，她的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神情。

男人动嘴骂了句，鄙夷的神色越发明显。

女人轻松挖坑埋人，她的动作娴熟，像是没少干。

她把自己的孩子埋掉后，两下把土给颜懿的妈妈盖上，泥土落到躺着的人脸上，颜懿下意识地将伸手去拨开。

“这是你妈啊？”见颜懿的动作，女人问道。

颜懿蹲着不说话。

女人说：“别耽搁了，我给你埋，你起来。”

颜懿依旧不动。

“还有几分钟回去了，天黑了，等会儿你自己回去吗？小女孩儿家家的，别走夜路。”

女人三两下把泥土给填进坑里，她把锄头还给颜懿，然后拍了拍手。

“你要是没妈了，就给我当女儿吧。”

颜懿没回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哪些？帮你埋你妈？不用谢。”

大约颜懿是并不想感谢她的，所以在女人说完这话后，颜懿久久没有发言。

女人笑呵呵道，“啧。想问就问呗，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你们小朋友就是好奇心强。”

颜懿看着女人，语气有几分认真，却不带批评道：“你不检点。”

女人听到颜懿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她平时在基地里面也没少听这些刺耳的话，虽然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不做这些做什么？像你妈那样？不还是死了。我啊……我只是觉得这样活得轻松一点，反正这个世界都烂了，烂我一个也不多。”

颜懿听到女人说她妈坏话，冷着脸，不再说话了。

一直到回去，颜懿都没什么神情，好像她也随着那一把把黄土被掩埋在那无尽黑暗中。

女人撕开卷烟，嚼了口烟叶沫：“好人都已经死掉了。他们更容易死掉。”

她并不想当那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