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这对于沈成器来说,并不算好消息。
没有人会觉得跟暗恋对象及其妻子一起用餐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便沈成器的喜欢很做不得数,卑微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把这段感情当回事,但沈成器依然有点难过。
更要命的是关河还补充了一句:“姜斐先生还热情地邀请我一同出席。”
沈成器怀疑他可能还在做梦,这一切简直太失实了,只要他现在钻回被子,一觉睡醒肯定还在下江区的家里。
一定是这样的,沈成器转身踢踏着拖鞋,回到房间并把门关上,躲回了被子里。
关河有些哭笑不得,他屈指敲了敲门:“是要再睡一会儿吗?”
沈成器堵住了耳朵,力图催眠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那再睡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早饭留在外面,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饭。”
关河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进来,沈成器只能沮丧地把自己埋在枕头里。
他并没有做梦,关河是真实的,北京俱乐部是真实的,他短暂地失去了自由是真实的,要带着假男朋友去见暗恋对象更是真实的。
沈成器觉得他二十四年来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昏暗过。
关河中午回来,带着沈成器去了一家墨西哥餐厅,红樽坊里没有墨西哥菜,沈成器第一次吃到玉米鸡肉卷饼,简直好吃到爆炸,短暂地抚慰了他灰暗的心情。
沈成器试图询问关河:“你不害怕我出去见姜斐,会暴露你吗?”
关河的笑容耐人寻味:“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见他呢?”
沈成器问:“为什么啊?难不成你也喜欢他?”
“我又不瞎。”关河啧了一声,“姜斐未婚妻的父亲,季中书先生,是联邦生命科学院的院士,也是出事的丝状病毒研究所的直属领导。”
沈成器呵呵笑了,他完全听出来了关河的潜台词,是他眼瞎,才会喜欢姜斐呢。
看在玉米鸡肉卷饼的份上,沈成器决定暂时原谅他,并仍然想要说服关河不要带他去见姜斐:“那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不带上我,我对季小姐和她的父亲都没有兴趣。”
关河摇头:“来都来了,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太孤独了。就当去外面吃一顿饭,不好吗?”
“不是很需要,你出门前给我留两个墨西哥卷饼,我就能过一天。”沈成器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关河点头:“那我就一个人去了,到时候我在他们面前说了些什么,希望你也不要在意。”
“不行!”沈成器立刻反悔了,“那我还是去吧。”
天知道关河的表演型人格一上身,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屁话来。
沈成器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你和他们都不认识,多尴尬,还是我一起吧。”
关河相当善解人意:“那我们还是一起吧。”
沈成器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忧郁。
关河把沈成器带出门:“去剪个头发吧,你的刘海有些长了。”
沈成器伸出手摸了摸快要盖到眼睛的刘海,确实有些长了。他不爱剪头发,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喜欢剪头机器人,智能有余温柔不足,每次沈成器剪完头发,当天晚上都要做噩梦,剪头机器人一剪刀戳穿了他的脑袋,鲜血淋漓。
也许是恐怖谷效应,每次在理发店看到仿真塑胶人头,贴着假发,而机器人则站在假人头后面,挥舞着发剪,对沈成器来说都是恐怖片。
另一方面,对于社交废物来说,长过眉毛的刘海能够给他们安全感。反正他们习惯低着头,视线落脚点很低,也无所谓挡不挡眼睛。
“我不想剪头。”沈成器不是想和关河唱反调,他是真不情愿,“我怕剪头机器人。”
关河笑了:“不是机器人,北京俱乐部里面没有机器人的,你忘了吗?”
联邦用科技解放劳动力的结果,就是人力成本变得相当高昂。理发师是很受到冲击的一个行业,人们愿意为剪头付出的成本有限,尤其是很多男性,剪头机器人就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甚至比理发店更为方便。
行业优胜劣汰,能够生存下来的理发师基本都成了高级造型师,既做发型,又做美妆,还负责服装搭配,专门为权贵阶层服务,价格高得可怕。但有钱人总是很乐意雇佣几位这样的造型师,毕竟审美高昂一点,是身份和阶层的体现。
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靠卖弄学识或者堆积财富来塑造人设,显然已经过时。有AI在,前者容易弄巧成拙,后者则显得不够档次。
于是光鲜亮丽的衣着就变得很必要了。
沈成器猜测,关河也要给他置办一点光鲜的行头。
关河本人并不属于庸常的绝大数,哪怕穿着红樽坊的侍应生制服,他也是出挑的。
但沈成器觉得他自己是那庸常的绝大多数。
仿佛明白沈成器在想什么,关河笑着说:“我也想剪个头发,我们一起。”
沈成器觉得关河好像把他当做小孩来哄,两个都不喜欢打针的小孩,约了一起去打针,彼此宽慰着,就能给不那么疼。
“好吧。”沈成器总是很难拒绝关河。
北京俱乐部以一个大型商场的面积,搭建起了微型城市景观,里面竟然连理发店都有,实在让沈成器惊讶。
理发店布置得很温馨,墙面砌成浅棕色,张贴了泛黄的画报,里面地方不大,左右各三面长方形的落地镜子。
理发店的玻璃门外头,一个男人抱着一把旧吉他,坐在高脚椅上唱着歌。
“想跨越山海去看你,不问这路有多长有多远。我想是你走得太急把我忘了,转眼没有你的消息已很多年。”
“我的记忆变得模糊,关于北京还记得什么,又忘了什么。”
沈成器和关河站在门边,听着他把一首歌唱完。男人嗓音低沉,很酷的卡尺头,眼皮上有一道指甲盖那么大的疤。
沈成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此刻的感受,跨越山海,是一种相当古老而哀伤的浪漫。
“三哥,剪头。”关河熟稔地和男人打招呼。
原来他就是理发师。
三哥收起吉他,他靠近打量着沈成器,似笑非笑的眉眼里有不收敛的邪气。
“好嘞,里面请。”
沈成器进门前都还在负隅顽抗,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关河,是真的不想剪头发。
关河完全猜到了沈成器在想什么,直言道:“现在拒绝已经晚了,进去吧。”
三哥话不多,剪头发的动作也利落,手艺远远好过那些剪头机器人,虽然他人看起来粗狂,力道却控制得很温柔。
沈成器有些忐忑地看着镜子,原本长到挡眼睛的额发被简短,挑开梳成中分,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眉眼也变得清晰,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朝气,简直都不像他。
关河站在椅子后面,看着镜子里的沈成器,说:“好看。”
沈成器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三哥替沈成器拍了拍颈后的碎发,对关河说:“我的手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河笑着点头:“辛苦三哥了。”
三哥看了一眼摆在门口的吉他,问关河:“那条消息有线索了吗?”
关河没有说话,三哥倒也不意外,拍了拍关河的肩膀:“来,这边坐,我帮你把头发削短点。”
离开三哥的理发店时,关河问三哥要不要一起吃饭,三哥摆手:“戒酒了,也不爱出门,你们去你们的。”
后来沈成器问关河:“我可以知道三哥在等什么消息吗?”
关河沉默了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说:“他的爱人。”
沈成器啊了一声,不再说话。他觉得三哥是个很孤独的人,好像那个只有一条腿的锡兵,一直在等待那个纸做的芭蕾舞姑娘,也许也曾在激流和大雨里一路颠簸,但仍然妄想跨过山海。
他希望三哥能有一点好运气。
两天的时间一眨而过,沈成器还没去过北京俱乐部的地下三层,就要跟着关河离开了。
关河提了一辆古董车,穿着定制的昂贵西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相机,带着沈成器去赴姜斐的约。
沈成器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衬衫:“自从毕业典礼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正装了。”
“别动,很帅。”关河握着方向盘,心情很好,“反正你做伴郎的时候也要穿的,就当提前适应了。”
无人驾驶的智能汽车普及以后,需要手动驾驶的汽车基本都被淘汰,但雄性对方向的掌控,仍然是权力的象征。沈成器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关河开出来的这辆古董车的价值,整个新太阳联邦恐怕都不超过十辆,这一辆大约就能抵他在物联网工作十年的工资。
姜斐和他的未婚妻季知秋比沈成器和关河到得早些,远远看见姜斐,沈成器又开始紧张,他觉得自己的衣裳也不好,发型更奇怪——他好像一副素描,哪怕被关河涂上了油彩也不像油画,反而从内而外都透着劣质的味道。
关河把车停在停车位,先打开车门下车,然后走到副驾驶的前,替沈成器打开了车门。
“下来吧,这位先生,你今天非常帅。”关河微笑着,朝沈成器伸出手,“希望能与你共进午餐。”
关河像个真正的绅士。
沈成器看了一眼关河,又把目光落到关河修长的手上。
沈成器慢慢地也朝关河伸出手,他不懂,为什么关河对他这么好,是因为要装作他的假男朋友来接近姜斐和他的未婚妻吗?
那关河的演技可太好了。
关河牵着沈成器的手,走向姜斐和季知秋。
姜斐先看了看关河,又看向关河的古董车,然后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同沈成器和关河打招呼:“阿沈,关先生。”
关河也礼貌地与姜斐问好:“姜先生,季小姐。”
季知秋微微一笑,沈成器想,她看起来温文恬静,漂亮极了,果然和姜斐非常相配。
姜斐挽着季知秋,向餐厅里走去:“阿沈离开贝尔格莱好多年了,这次回来,沈叔叔和沈大哥知道吗?”
沈成器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暂时还没告诉他们。”
姜斐体贴地没有继续聊下去,而是和沈成器说起这家餐厅:“读书的时候,你最喜欢这家的鹅肝酱。”
沈成器茫然地张了张嘴:“是吗?”
他其实并不喜欢鹅肝酱,只是因为姜斐喜欢,所以他才喜欢的吧。
可惜姜斐并不懂。
关河笑了一下:“姜先生喜欢就好,我和沈成器只是客人,客随主便。”
姜斐却看了一眼一直被关河牵在手里的沈成器:“阿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喜好当然也重要,这顿饭就是专门为他接风的。”
沈成器察觉到姜斐的目光,他想了一想,慢吞吞地问季知秋:“季小姐喜欢什么?”
季知秋笑容得体,语气轻柔:“我不喜欢鹅肝酱,一点都不吃呢。”
姜斐:“……”
关河噗地笑了出来,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眼姜斐:“看来今天这顿饭,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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