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唯一清楚的是一双翠绿的眼睛。

醒来后天光已经大亮，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的破洞直刺入房间，尤安下意识侧头避开，懵了几秒，才想起还有个泽维尔。

他慢吞吞起床，头发太长，他随手拨到脑后就开门出去。

泽维尔听到动静，回头看他。

他还站在原地。

尤安奇怪地瞧他一眼，他瞥了眼餐桌，果然没有动过，邦邦硬的黑面包连一个小角都没缺，陶杯里的水也没有减少。

难道这家伙就这样干站了几个小时，尤安掩在发下的眉头轻轻抽动。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和小时候不同，他们之间实在陌生，尤安并不觉得自己能管得住一位本就对他充满警惕与敌视的小狼崽子。

可他却没注意到，在他走过泽维尔身旁时，少年始终淡漠冷静的脸上终于出现几分波动，可随着他一言不发地收起餐盘，那几分波动全融化成少年眼角的微红，似乎是被气狠了。

但终究，尤安还是没准备跟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计较什么东西。

他沉默着一把拉上泽维尔手腕。

一股力气立刻往反方向使。

尤安抬头，透过垂下的头发和泽维尔对视，那股力气渐渐消失，但泽维尔的表情一样很臭。

他没有管，只是拉着这家伙进了卧室，“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唔，有些乱，也只有一张床，将就将就吧小少爷，我们得一起睡。”说完，似乎瞧不见对方难看的脸色，尤安继续道，“这是衣柜，你的衣服记得挂右边那栏，哦，还得自己叠，我不会帮你叠的。”

“洗衣服也是。”尤安淡淡道，可嘴角分明轻轻勾了一下。

“呵。”

尤安清楚地听到身后少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又笑一下。

带泽维尔熟悉了一番后，尤安看看时间，已经是正午。

他在柜子里摸索一番，只找到几颗土豆，家里没菜了。

“中午吃土豆泥。”尤安喊了一声。

喊完他就立刻动手，似乎这句话只是个通知，并不准备听取意见，泽维尔的面色又冷上几分。

尤安抬头瞥他一眼，瞧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边，看着外面的目光有些沉静的忧郁，他将半掩着的窗帘全部拉开，顿时大厅里一片金黄。

但最闪耀的还是少年的头发，亚麻色的，精致柔软，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金箔，熠熠生辉。似乎察觉到他长久注视的目光，少年回头，眼尾不知为什么略略泛着红，像是涂抹了花瓣的汁水，而翠绿的眸子清澈透明，闪着斑斓的光彩，尤安看得一怔。

该说不愧是卡森王朝最娇艳的玫瑰桑娜夫人的孩子吗？如此漂亮到堪称艳丽的一张脸，偏偏气质矜贵冷漠，带着耀眼的璀璨，让人想到如果世间有天使就应该是如此模样。

尤安心中慨叹。

他看着泽维尔，瞧见他眼角的红，内心微微泛起一些波澜，终究还是个孩子，失去所有独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只能吃从前看都看不到的低劣面包，睡坚硬的木板床，又怎么会不委屈难过，不过的强装出来的镇定。尤安想当然道。

他到底不是真的冷漠。

尤安捏捏眉心，放下手里活计，重新找了个帽子戴上。

泽维尔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乖乖呆着。”他出门前喊了一声，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也没注意到身后的泽维尔看着他时，神情分明不带丝毫忧郁，只有全然的冷漠。

他下到二楼。

在霍利安，尤安还称得上熟悉的唯有三人。一个是他的编辑威廉，另外则是二楼的约里克一家，哦，除了那位约里克先生。

在他十四岁，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凑齐来到霍利安的路费时，刚流浪到这里的他身无分文，只能蜷缩着瘦小的身子睡在桥洞，睡在没人发现的角落或公园的长椅。饿了就去捡垃圾吃，被扔掉的果核，面包的碎屑，甚至是垃圾里翻出来的半颗发芽的土豆。他当然知道那有毒，可当时的他未必没有抱着一点死了才好的心思。

好在，在他昏迷在塔塔街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角落时，多丽昂丝·约里克也恰好逃到这里，救下了差点死掉的他。

尤安微微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过去都甩个干净，他已经到了201门口，犹豫了下，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

“弗里西斯，”面前的夫人约莫三十余岁，穿着灰褐色布裙，棕色头发扎在头巾里，露出张长着不少晒斑的麦色脸庞，见到他时一愣，唇角不由自主地提起，露出那种年长者的温柔笑意，“还真是好久没见你了，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她问道。

“和以前一样。”尤安答道。

他还是不太适应这位夫人的目光，明明她只比他大十几岁，看着他时却总像看着什么孩子。

他都二十四岁了。

忽然，裤脚被扯动。

“小卓娅，别欺负弗里西斯。”多丽昂丝笑眯眯道。

扯着尤安裤脚的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棕色头发扎的整齐，脸庞圆圆，眼睛亮亮，即使是在贫民区豆被养得肉乎乎的，一看就是被娇惯着长大。

小姑娘瘪瘪嘴，没说话，可手里的力气半点没小。

“没事，”尤安笑笑，弯腰摸了摸小卓娅的头，小姑娘立刻笑起来，露出刚掉了牙的牙缝，看着很滑稽。

“怎么突然过来？”多丽昂丝边招呼他进门边问，尤安进门时瞥见对面202的门开了条小缝，露出只混浊的棕色瞳孔。

他面无表情地和那人对视。

“弗里西斯，怎么不进来？”多丽昂丝在里面喊他。

“来了。”他回了一声。

对面的眼睛终于慢吞吞缩了回去，咔擦，门被关上。

尤安这才转身关门。

“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小卓娅…”尤安一愣，瞧见还扯着他裤脚不肯放的小姑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她给忘了。

“没事，”他犹豫了下，弯腰问小姑娘，“还记着哥哥的话么。”

“记着呢，”小姑娘又笑出个牙缝，“不准离开妈妈，不准吃别人的糖，不准打架，还不准去对面玩，跟对面的叔叔说话！”说完，她眼睛亮亮地看向尤安，扯他裤腿，“我说全了对不对？”

“嗯。”尤安再次摸摸她的头，小姑娘更不肯松开了。

“小卓娅，松开弗里西斯。”多丽昂丝半天没看到人进来，一猜就知道是小卓娅又在调皮，连忙过来板起脸，假装训斥，小姑娘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她招呼尤安往里走。

她们正在吃饭，桌子上摆着两个盘子，还有个装着洋葱汤的陶罐，香气四溢，多丽昂丝边聊边往桌子上放餐具。尤安看了一眼，三份，他立刻道，“约里克夫人，不必准备我的餐具，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这话一出，多丽昂丝立刻扭头看他，表情非常惊讶，显然对他的孤僻习以为常，乍一听到有人拜访都怀疑自己听错。她和小卓娅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确认了这并不是幻觉，“天呐弗里西斯，是谁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她好奇打探。

尤安藏在帽子下的眼睛微微眯了下，有点不适应对方的热情，“今早刚到。”

“是先生还是小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怎么认识的，和你什么关系···”一连串问题差点把尤安脑袋绕晕，他忙抬手，制止对方继续提问，可多丽昂丝·约里克夫人和小卓娅依旧盯着他不放。

尤安只得道，“只是我的一个··”他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和泽维尔的关系，“一个堂弟。”

“约里克夫人，您这里有多余的蔬菜和腌肉吗，我想向您借一点。”看对方还想说话，尤安忙开口打断，直到多丽昂丝转头翻找，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多丽昂丝·约里克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过来，上面还盖了层灰色的麻布，她把篮子递给尤安。

尤安顿时感到手里一沉，他掀开麻布，大大小小差点溢出来的各式菜类顿时露出，他张张嘴，刚想推拒，多丽昂丝就笑眯眯地把他往门口撵，“快回去吧弗里西斯，第一天见面，别让你的堂弟久等，不然可太失礼了。”她严肃的脸上泛起笑意，充满调侃的味道。

尤安只得应下。

走之前，他瞥了眼对面，扭头对多丽昂丝说道，“约里克夫人，最近酒鬼多，治安差，您多小心些，有事随时喊我。”

说完，也没再看多丽昂丝究竟是什么脸色，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开门的时候尤安没看到泽维尔，他关门，把帽子摘下重新挂起，往里面走了几步，这才在角落里看到蜷成一团的少年。

见尤安看他，泽维尔埋在臂弯里的半张脸微微抬起来一点，露出一只绿色眼睛和他对视，神色很冷静，可目光扫过尤安手里的菜篮时，泽维尔的瞳孔还是轻微地缩了缩。

尤安没注意到这个。

他看着少年蜷缩在墙角，双臂抱着自己，头埋进去，亚麻色发丝柔软垂落，整个人都带了几分忧郁的可怜模样，忽然想起附近一只被遗弃的金毛幼犬，那次下大雨时也是这么可怜巴巴地蜷缩着的，浑身的毛发脏兮兮得打绺儿，口里还哀哀呦叫。

他不自觉摩挲了下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