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在大楼门口逮住了正在发呆的沈朝听,埋怨他:“你进去了也不跟我和小陈说一声,刚看到你,然后一个没注意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可一通好找。”
沈朝听眨眨眼,面上很乖巧。他还有心思去哄杨柏,说话时很识趣地带了一点撒娇的口吻:“白白姐,在助理面前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吧,你看这,小陈和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现在知道面子了。”杨柏没好气道,“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怎么没想想自己的粉丝数呢?你本来状态就容易出问题,还要一个人出现在人群里。”
这是隐晦地提起五年前的事。沈朝听记得。他顿了一下,这里的心理状态应该是心中滑过暖流,动作要向讨饶靠近:“就知道白白姐对我最好了。小陈,咱俩一起拉着白白姐走,不然她能在这里训我训得昏天黑地。”
小陈在一旁抿着嘴笑,突然被叫到也没有被发现笑老板的尴尬,还敢去觑杨柏的神情,看她愿不愿意让自己这么做。
“哎,怎么还胳膊肘儿往外拐呢。”沈朝听看见了,漫不经心地说,言语间带着亲昵,“说好是我的助理的呢,魂儿都要被白白姐勾走了,好伤心啊。”
杨柏白了他一眼,有些受不了:“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和小陈坐车先离开了。”
“哦。”沈朝听乖乖应声,默默攥紧衬衣的衣角,坐在车后座的右边,扒拉副驾的后背。
杨柏问:“昨天遇到齐宁了?”齐宁是沈朝听现在待的娱乐公司的老板。
“嗯,和他谈了谈什么时候去成立工作室的事。”
“他没挽留你?”杨柏有些怀疑。齐宁和她都知道沈朝听的状况,两人的态度基本都是能把他抓手里的时候一定要抓在手里,抓不住硬抓也不能让他跑了。比她好一点的是,齐宁能知道沈朝听的一些状态,但这种状态沈朝听不会对她说。
要是齐宁也开始“放养”沈朝听……她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本来两个人就拉不住沈朝听这头倔驴,一个人更没有作用。
沈朝听脑海里快速滑过齐宁的表情。先是惊讶的,然后是平静。但眼底的情绪没有面部肌肉那么好控制,他看见了怜悯。
齐宁作为一个康复但有复发风险的人,也会来可怜他。
沈朝听说:“可能觉得我不会听吧。”
杨柏坐在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瞟了沈朝听一眼,转移话题:“这部电视剧你虽说是反派,但戏份确实不多,不压就小一个月,压的话半个月。咱们手上有两个两个半月后开拍的综艺,一个是《心动百分百》,恋综;一个是《与偶像交友》,偶粉互动。你看选哪个?”
沈朝听神色显得恹恹:“白白姐看就好,我都行。”
杨柏担忧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没多问,继续开车:“第二个吧,你平常也不是很喜欢在Around上互动,正好借这个机会拉进你和粉丝间的关系。我刚刚看了你微博,昨天倒是挺积极,是不是小陈去晚了耽误你时间了?”
小陈正默默记沈朝听平时的习惯,没想到话题落在自己身上,闻言愣住。她想过真的七八点去会不会太晚,所以六点就到了,没想到还是耽误了老板的时间……
但是,好像沈老师没那么生气?小陈安静如鸡。
“没有。”沈朝听轻轻拍拍小陈被长袖覆盖的小臂,很绅士,“只是昨天被齐宁拦住了。”
杨柏注意到小陈的情绪变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和你没关系,是他自己的生活习惯,早就让他改但是不论怎么说都不改,真是……”
小陈低头扫了眼自己被沈朝听拍过的地方,虽然隔着衣服,但沈朝听的指尖凉度还是通过薄薄的布料清晰传来。微凉的体温让她觉得沈朝听在夏天一定很受欢迎。
沈朝听提了点精神:“好哇白白姐,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想到你居然跟‘耳朵’们一队,说好的深厚情谊呢?”
“再说一遍,你的粉丝叫‘墨水’。”杨柏摇摇头,嘟哝,“早这么喜欢‘耳朵’,当初倒是报上去。”
沈朝听撇撇嘴,模样带了点天然的、无法被归属于性别的娇憨:“嘁。”
他觉得“耳朵”好可爱,能听他说话,也不会反驳他,有些还会动一动附和他。“墨水”则是污渍,腐烂的,迅速便会蔓延那一片水域。他没有疑惑过为什么粉丝会票举出“墨水”的名字。墨块比耳肉更长存。
而正是短暂的,遗憾的,才会是沈朝听的主题。
但是没人喜欢。或者说,他从来没觉得会有人喜欢。因此在最开始他根本没有提出这个词语,只是全部放任其他人去做,他还要埋怨别人不懂他。
沈朝听家有些远,杨柏开车又很稳。强撑的清醒在熟悉之人的陪同下慢慢卸去,路上他便睡着了。
杨柏停车熄火,看一眼后座,无奈道:“醒醒了大明星,该睡醒了。”
沈朝听一个人坐在后座,霸占了原本两个人的位置。他身子躺在座位上,腿斜曲着。很难受的姿势,他却沉浸在梦里。
杨柏下车开后座的门,敲他脑袋:“一觉睡到家了大明星!”
沈朝听这才有了反应:“嗯?……哦。”
“白白姐……”一直吹车里的空调,沈朝听有些鼻音,“到了吗?那我起来……再见,白白姐,小陈。”
他坐起来,表情还带着几分茫然,显得十分听话:“再见。”
跟喝醉了酒一样。
杨柏和后来也下来了的小陈注视着沈朝听摇摇晃晃地走进楼层。
“……”小陈看向杨柏。只是昨天上午见了一面,她还没熟悉怎么称呼眼前的女性。经纪人和老板的关系看上去不错,她有点尴尬地想,也许有一天会成为老板娘。
然后她又唾弃自己:呸,你个性缘脑。
“你跟小沈一样称呼我就行。”杨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给她解释,“小沈一直这样,你不用担心。”话说到这里,小陈看杨柏停顿片刻。她能感觉出来经纪人似乎是觉得不能不说某些事情,但又不好开口表达,于是很上道地开口问:“是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对。”杨柏不假思索,很快给出了答案,“你既然已经成了他的助理,有些事情必须得知道。小沈的精神状态有些不佳,我不在的时候你帮忙照顾着他点儿,必要的时候就给他吃药。”虽然说要告诉小陈,杨柏还是对一些情况含糊其辞,“他独处的时候你得谨慎一点,就站在门外听,听到里面异常就赶紧进去。”
有点情况就是情况可能比较严重,这种话术小陈还是懂的。她倒也没嫌烦,就是还有个问题:“我这里也会有沈老师的备用药吗?”
“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会放一部分在你身上。”杨柏叹气,“他不让我管这些,你照顾一下他的自尊心,到时候等他缓过来,你就说是我提醒你注意他低血糖之类的情况,然后旁敲侧击地说些注意健康就行。不过一般情况下他在外面没什么事。你多注意下就好。”
小陈明白了:“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这药给他,他自己知道自己该吃什么。”
小陈不知道自己这份工到底好不好打,只知道自己最开始的直觉并没有错,沈朝听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不安的人。上了贼船之后也许就不该考虑下去,工资丰厚的同时必然伴随风险,而她极其缺钱。她没推拒这份信任:“我知道沈老师人很好。我会尽量照顾好他。”
她想着自己一定会对这份工作尽职尽责的,只要这个老板不会像传闻中的其他明星那样动辄打骂助理。她对沈朝听的印象也只有他阴阴郁郁的这么一点坏记忆,其他都是都还好。
杨柏笑笑:“那就好。往后辛苦你了。”
沈朝听不知道两个女性在他离开后又说了些什么,他带着难以驱散的困意摇摇晃晃地走出电梯,打开家门。他独身时向来没什么形象,只追求自己的舒适,因此家中就显得很有一种“沈朝听的干净”。
——是一种冰冷的、锋锐的、但细节处又可以看见温柔色彩的风格。
现在是下午,外面阳光炽热,屋子里却很暗。窗帘一类挡光的东西都在主人出门时被带上,并且主人回来后也不准备打开。
来到家门前的沈朝听和在人前的沈朝听并不一样。现在的沈朝听脸上没有表情,连刚刚怠懒的困意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动作轻柔舒缓,慢吞吞地换上拖鞋,走进冷清空寂的家里。
现代房屋总显得缺少人气。但也有沈朝听特意要求设计师把它设计得足够令人想逃避的原因。
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沈朝听有点遗憾地看了眼冷冻区空余的地方,心里盘算着过一段时间也许就不需要用到它了。
不过现在还是得用,他在外卖平台上找到超市。顺手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桌子上的可乐的拉环扯开,就着喷涌而出的液体把今天该吃的药服下。他总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搭配,或许也是小时候什么都能吃造成的后果。
打开投影仪,沈朝听点开了一部电影。
电影情节初看很无趣,实际在每个重要镜头都充斥着导演要表达的语言。他一边在心中打磨剧情,一边关注镜头下的演员。他仔细揣摩演员们的表演,思考换成自己会如何扮演,又如何应对这些事件。
演员看演技,但圈内知名度看灵气和资本,走得远不远则看命。
从戏里出来已经过了零点,是新一天。沈朝听没有吃饭的**。他念着数字从浴室里出来,手上还打着无限的圈。
他准备上床睡觉。
……今天没有营业。他突然想起来。
没有就没有吧,他有些无所谓地想,反正不会有人在意。
粉丝只不过是看上了他的脸而已,最多最多,看上的就是他的演技。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和笑容,他虚假的外在。沈朝听并不否认粉丝们的真心,只是他并不想把她们的真心放在真实的自己身上。他清楚这个圈子的风云变幻,每个人都会是他下坠时的尖刀。而他势必是会下坠的,即使现在看上去一点倾向也没有。
少这么一两张新鲜图片没有关系。他在心里说。无尽的否定更能激起人的叛逆心,沈朝听平静如水的心情突然漾起涟漪:真的没关系吗?
沈朝听手指颤动,最后还是从相册里找出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那时他还不需要考虑是否会有私生饭根据图片分析到他家。
疲惫地放下手机,沈朝听很快就陷入梦境。
他眼前是一片黑暗,身体同时感到能将他烤干的那种热。
他站在热气的中间。他觉得自己是在中间,他是这片世界里的主角。梦境总是这样,有时候会设计出一个大舞台。沈朝听很习惯这样的中心,但同时也害怕着。他不喜欢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不过他成为了演员。
或许这是做梦的原因。
他很茫然。然后他就突然看见面前有一片火海——这种突然就像盲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自己能看见光亮那样。
恐慌,突兀,新奇,不安。
期待。
沈朝听眼前只有火圈一点点缩小,逐渐靠近他。
这场火他熬不过去,他不能再像以往所有难堪梦境里那样躲着直到醒来。因为四面环火,他不被呛死就是最大的幸运。
风卷过来。
干猛的热浪扑击着他的面孔与身体,高温点燃了他的衣服,头上传来咯吱似的响声,无法形容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是他的头发被炙烤,而他自己也感到体内水分迅速流失。
痛楚席卷。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哀嚎得不到解救,求助得不到回应。
他很快就会被火烧至死,只留下一块炭一样的尸体。
好痛。但如果这是真的结局就好了。他想起曾经幻想过的真实,不免打了个寒噤。
卸下防备的力道,他跌落在火里,火场却变成了棉花糖,浅粉色,好像清晨天边的霞光。人们在棉花糖上行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沈朝听就这样遗忘了上一秒的经历,踌躇着,也想加入其中。
可事实是他在这里依旧无法避免异类的可能,这里只有他被棉花糖粘住,挣扎更深陷其中。
他大声呼救,但没人帮助。
终于等到一个好心人用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帮助他,却差点和他一起被粘住,然后溺死。
他最后不仅陷入生命的挣扎,还开始思想的斗争。然后他放弃了,任由自己陷进去,却突然发现身下并不是什么黏性很强、要把他淹死的棉花糖,而是一块□□软软的年糕,平平整整,深陷的感觉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恐惧而已。
但这个发现,是在他已经放弃之后出现的。
他恨恨地一口咬下去,咬出一嘴鞋底的灰尘与泥巴,也许还有别的东西,但他只有满腔苦涩,怄得心神发慌。
放弃的人不会拥有令人向往的东西。
沈朝听惊醒过来。
此时已至后半夜,凌晨两点的钟声早已响过。他本就容易失眠,此刻不再能睡着,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沈朝听并不奢求睡眠,但这是他与“自我”连接的必要途径。因为这一点,他总觉得努力一把,自己还能再当个人。
不过有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想,毕竟活着真的很累。因此他随缘地做着,随缘地做所有事情。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他认为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虽然他的寻找就已经赋予了“活着”意义。
难捱的后半夜里,房屋里是黑暗,房屋外不是。沈朝听能听见楼下汽车鸣笛的声音,他在脑海里想象刺目的灯光晃花人的眼,然后一下撞击,不知道能有几人生还。
黑色的夜晚里总有野兽蛰伏等待,它们咧开嘴巴,虎视眈眈。
他有些焦躁地咬上自己的手腕,给那片软肉留下了绯红的色泽。
疼痛会让他更清醒。他理应知道。
可他的表情却很疑惑,是那种天真无知的疑惑,好像是在不解为什么疼痛没有使他放松。
他又凑过去。
这次他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耳鬓厮磨般轻轻啃啮。侧面的尖牙深深嵌进,把白皙的皮肤咬破了一点皮。
干燥泛白的嘴唇搭在手腕上,衬得浅色深了几分。
你要咬下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向他发出邀请:你咬下去,用你的牙齿刺破皮肉。如果你需要快意,这种方法能最快得到。不要选择死亡,也不要试图撞击。体会你自己的痛苦,不要为你难过……
他恍惚间看见一个虚影停在他身边,小心地给腕上的伤痕吹气。虚影连呼吸都那么温柔,像他幻想中的母亲的爱,不同于奶奶和宋明莘,也不同于阿姨。这份爱总怀有特别的崇高的真情,在沈朝听的记忆里被洗刷得神圣。
邻居家不知道在做什么,“嘭”的一声物品落地。沈朝听如梦初醒,急忙从床上起来去给手腕消毒。
沈朝听心里蓦地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收拾好东西,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个虚虚实实看不清轮廓的黑影。
没有灯光,他凑近了才看见那是一个流着冷汗、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表情恐慌,眼眶泛着红,眼球密布血丝。额前的头发被汗打湿,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
他伸出手想透过镜子触碰这个年轻人,最后却被冰冷的镜面阻隔在外。
……是了,这是沈朝听。
是他自己。
他停止靠近,不再幻想渡一点温暖过去。
水声哗啦,凉意扑面,他才方有一点回神。
为什么忘了找医生?沈朝听懊恼。他完全不记得早晨他还看到了医生发来的消息,上午还听到了医生的来电。
他那会儿就把手机关机了。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很好地过去。
不过没关系,温和柔软的良夜从来不给予他暖意,他过与不过没什么两样。况且熹微晨光不能叫醒装睡的人,泛起的鱼肚白也不会照亮他灰暗的梦境。
既然这样,作为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过渡的黑夜里的睡眠,有与无对他来说也就都没有关系了。
这样想着,沈朝听心里安定下来。仅睡了两个小时,他仍旧神采奕奕,同夜色一起变深的眼睛映着周围的许多东西。
没人能在镜面以外的地方看见他自己。
他坐在桌前,等待第一缕照亮房间的日光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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