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要开车去洛杉矶,华虞便不再犹豫。
次日一大早,在许箴睡懒觉的时候,她先回了趟学校办妥所有手续。回家后,她将懒猴子从床上拽起来干活。
她鄙视许箴,“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服了你。”
许箴没辩解,只是点头,“猫猫教训的是。”
俩人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留下路上会用到的必需品,邮寄了需要邮寄的东西,捐赠了不再需要的旧衣物,采购了途中打发无聊时间的零食和水。
正式启程的这天,他们没有赶早出发,而是拖延到十一点等到餐馆开门去打包了四个龙虾卷,才往城外开。
方向盘握在许箴手里。出城之后,他才说,“我们去看大瀑布吧。我来美国还没看过大瀑布呢。”
大瀑布是尼亚加拉。它不在他们先前规划的任何一条路线上。
听到他第一天就要改变目的地的时候,华虞正在喝咖啡,一口咖啡差点从她鼻孔喷出。她就知道许箴不按常理出牌。
她用纸巾擦过嘴边的咖啡渍,准备打开手机地图查询两地的距离。
许箴有备而来,说道,“不用查了。四百五十英里,七百多公里。这会儿天气和路况都还行。没意外的话,我们晚上可以到大瀑布附近的小镇。”
华虞扭头盯着他,“如果有意外呢?”
“有意外的话,我们住雪城,可以夜访Biden的母校。”许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巧地说。
华虞瞪他,“我对Biden不感兴趣。”
最近这几年,不管哪派赢了选举,不论两党谁在任上,他们对华的思维是一致的。华氏化学这种做全球生意的企业对政治动向的嗅觉比公众要早五到十年。公司早在八年前便开始在美国南边的邻居墨西哥布局了。所以,她对川老头完全不感兴趣,同理对拜老头也一样,更遑论去打卡五六十年前他的母校。
“我对他也没兴趣。雪城,只是我们去大瀑布途径的一个小城,一个备选落脚点。”许箴说。
华虞叹了口气,严肃地提醒他,“许箴,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可以提前告诉我。我们有商有量后再改变行程计划。”
“好。我错了,对不起。”许箴道歉态度诚恳,顺便说了自己心血来潮想去大瀑布的原因。“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去你家的第一个假期,妈妈带咱俩去贵州看了黄果树。”
华虞已经打开地图,心想绕一点就绕一点吧,大不了路上多耽搁一天。毕竟小猴都讲起了小时候的往事。
这段往事里有一个插曲,在前往黄果树的车里,她兴高采烈地跟妈妈说,看完黄果树之后还要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伊瓜苏瀑布和维多利亚瀑布。
事实上,那几年的小猴除了呆在国内,哪儿都去不了,因为他的爸妈都不能给到授权,出国签证办不下来。小猫当时一无所知,小猴早慧沉默不语。华歆提出要先带他俩走遍国内的大好河山。这才转移了他俩的注意力。
“去就去吧。尼亚加拉大瀑布比黄果树瀑布更壮观些,值得一看。我去过两次。刚来念书的夏天,全家人一起游玩了附近大部分地方。”她说着便科普起来大瀑布的游玩项目,顺便打开手机提前预约订票。“不过,我要提醒你,那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人山人海。你要做好人挤人的准备。”
许箴见她安排的井井有条,又从她的字里行间知道她去过不止一次,好奇问道,“除了和家人去过,你跟朋友们也去过?”
“嗯。有一年春假去过。”华虞说。
许箴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问,“和大学同学?”
华虞说,“初中同学,蒋循。你不认识。”
许箴露出打趣的表情,将噢的语调拖了贼长,才阴阳怪气地说,“你的初恋和潜在恋爱对象嘛。我不认识,但我知道在达特茅斯念书的小蒋同学。”
华虞刚刚可没提蒋循在达特茅斯念书。蒋循是许箴回北京之后的那个学期才转学来的,跟许箴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她问他,“听谁瞎说的?”
许箴立刻便把时月和虞锋卖了。“爷爷奶奶呀。他们还说,你俩有戏。”
华虞否认,“我俩没戏。”
“为啥没戏呢?你俩有好几年的同学情谊,又有美国留学的经历,达特茅斯和MIT离得这么近。”许箴几乎是重复了爷爷奶奶的话,最后还趁机阴阳了一下小蒋同学。“况且,他跟你一样爱喝奶茶。”
许箴昨晚一不小心瞄到她亮着的手机屏幕,瞅见那位小蒋同学发来了一张奶茶照片。
他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位小蒋同学不会是靠奶茶维系俩人之间的“友谊”吧?这也太浅薄,太匪夷所思了。
华虞扭头瞥他,问道,“你干嘛呢,替爷爷奶奶来八卦?”
“算是吧。”许箴别着脸假装看左侧后视镜。
华虞拒绝他,“不劳你从中传话。到洛杉矶之后,我这个当事人亲自跟他们说。”
许箴再努力尝试一回,想要撬出来一点八卦。“说来听听嘛。反正旅途无聊。”
华虞依然拒绝,“旅途无聊的话,我给你放音乐。电台点歌时间,经典怀旧曲?抖音热歌榜?还是迷人古典乐?”
“温叔叔的歌。”许箴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转移话题,打趣起长辈和长辈的朋友来。
华虞打开自己的音乐APP,直接点了热歌榜榜一。
开玩笑,她放音乐哪里需要听众指手画脚。“凤凰传奇的新歌。云山,谁家孩童追蝴蝶。”
他俩从六岁到十一岁的五年多里,妈妈华歆减少了很多翻译工作,空下来的时间几乎用来陪伴两个小朋友成长。
他们在妈妈的带领下读童话,读诗词,听几乎所有类型的音乐。在文学和音乐爱好方面受妈妈的影响很大。长大后尽管有各自的偏爱,但什么音乐风格都能听一耳朵。
许箴没意见,“也行。元曲的词很妙。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华虞点了播放,没再理他。
伴随着歌声,车子沿着90号州际公路一路向西,渐渐驶离波士顿,驶进马萨诸塞州腹地,驶向西边的纽约州。
疫情爆发以来,她除了20年夏天回过国。在国内黑白颠倒上了一阵子网课,其他时间她都在美国待。这次与以前从波士顿开车出城不太一样,她格外兴奋,虽然旅途中间会面临无数次变更路线的可能性。不确定性有全新的体验。或者说此时对她而言,一个又一个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行驶在路上。
华虞自顾自个向前倾身,胳膊压着摇下来的玻璃边沿,带着欣赏沿途风景的雀跃。
“车前方的那片云山,太可爱了,想飞出去咬一口。猴子,开快点,追上去离云近一点。”
“望山跑死马,何况是移动的云山。追不上。”其实是因为车速已经超限速很多。
俩人自嗨地随着音乐,跟唱起来,从凤凰传奇的《云山》到Justin Bieber的《Stay》,从《最炫民族风》到《Welcome To New York》。什么歌俩人都能哼几声。
车里放着歌,不知不觉已经开出好远。他们最早追逐的那一大片云山已经散开,天空的云多了起来,车外有近乎贴着地面的棉花云朵。
华虞举着手机跟西海岸已经起床的家人们视频。
起先是普通话和两种方言交杂在一起的称呼和问候,之后是事无巨细的行程汇报。爷爷虞锋问他俩去看大瀑布的话,会过境去加拿大吗?那边能看到瀑布的全貌。
许箴的声音先于他的脸入镜。他回道,爷爷,我们在美国这边瞧两眼,过过眼瘾就够了。
慢慢的,视频通话变成了小型家庭茶话会。
挂断视频,华虞随口提了一句。“薇姨念书的多伦多大学,离瀑布不算远。”
当年,许晓薇实名举报孟化鲤操纵上市公司股价进行内幕交易的经济犯罪行为。她不是无的放矢,递交举报材料之前的一年里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孟化鲤从英国出差归国,一下飞机在机场便被带走调查。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她在香港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虞时南华歆夫妻。办妥国内所有事宜,许晓薇从香港出发去多伦多大学念计算机学博士。
许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华虞单从一个嗯字,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
十一年前,许箴被孟伯伯接走的时候,华虞理解不了复杂的爱恨情仇,只是凭借着尚未成型的世界观判断着良善与恶。
她在好朋友被送走之前做了最后的努力。“爸爸,小猴不能一直跟我们一起住吗?孟伯伯是坏人。”
“不能。因为你孟伯伯是小猴的爸爸。”虞时南误会她因孟化鲤坐过牢所以对人存偏见,又开导说,“你孟伯伯犯过错,但他已经接受法律的惩罚,已经改过自新了。小猫不可以称呼他为坏人。”
华虞曾付出过真情实感地替自己的好朋友埋怨过始作俑者。少年时期的爱与恨,很纯粹,也很倔强。坏人远在千里之外,为坏人说话的坏人的朋友自然成了她的迁怒对象。
她单方面跟爸爸冷战了三个月。论聪明,论韧性,她都不及爸爸。当爸爸腾出精力与她缓和关系的时候,她很快便缴械投降。
*
可是,她终究不是许箴。
尽管孟伯伯和薇姨俩人之间的恩怨分明,但夹在俩人中间的许箴切切实实是其中的无辜者,也是受害者。所以华虞也想知道如今许箴跟他父母的关系修复到什么程度。孟伯伯在国内,暂时顾及不到。她便先关心他跟许晓薇的关系,“小猴,你跟薇姨这一年处得怎么样?”
开着窗,路噪声和音乐声有点大,许箴没听清。
他关上车窗,调低音响,问道,“你刚说什么了?”
华虞深呼一口气,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跟薇姨这一年处得怎么样?薇姨说你大部分时候住宿舍,偶尔才回她家住一宿。怎么了,住家里不方便?”
许箴哦了一声,“我跟她的作息不一样。我在宿舍还是在家,其实区别不大。再说,她忙得要命,我闲得要死。我要是总在她家里乱晃,岂不是要自己找骂。”
华虞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谬论。你们吵架又是怎么回事?薇姨前天跟妈妈说悄悄话,被我偷听到了。”
“你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我不跟她吵架,偶尔只是因为观点和观念分歧产生过口角。”许箴说。
“具体一点,比如哪些分歧?”她问。
许箴举例说,“比如她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要给我买房子买车子甚至想要插手安排我毕业后的工作。我拒绝了而已。”
在华虞看来,房子车子这些都是小事儿,接不接受都行。她好奇的是他未来的职业规划。“你毕业后另有打算?”
“嗯。”
“什么打算,难不成要回国?”
“嗯。”
“啊?你要回去陪孟伯伯?”
许箴看了她一眼,没否认也没承认,而是反问,“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华虞开玩笑说,“我毕业回国是要继承家业。你说你也要回去,我还以为你也要继承家业呢。”
2006年孟化鲤因内幕交易罪和非法经营罪被判六年半有期徒刑,没收违法所得,同时被处3亿罚金。罚金的缺口是虞时南夫妇替他补齐,孟家才没贱卖资产。孟化鲤的公司也由虞时南帮忙聘任的职业经理人接手。
孟化鲤出狱后没有重回管理岗,公司依然由职业经理人管理。他的公司在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低价拿了不少地,靠着一线城市核心地段的自持写字楼,现金流一直不错。五六年前,趁着地产价格飙涨,孟化鲤变现了大部分资产,跑去承包一茶山,从此吃住都在山里。
这些,华虞都知道。
许箴也知道华虞知道。
许箴更知道华虞是在说笑。
他也配合着一乐。“他这几年在山里当茶农。剑桥和斯坦福的数学博士回国继承家业去种茶、采茶、晒茶、卖茶。你是嫌互联网上关于毕业生就业的话题太少吗?”
华虞开玩笑说,“孟伯伯还有几栋楼呢。你继承家业可以当包租公,娶个媳妇当包租婆,生个娃娃当包租崽。”
许箴见她越说越离谱,便喊她绰号。“花小猫!”
“哎呀,我开玩笑呢。”华虞果然一听花小猫便认怂。
事实上,她什么细节也没打探出来。许箴跟他爸爸的关系还是老样子,他不干涉他爸的任何事情;跟他妈妈的关系人前母慈子孝,人后他过他自个的。
华虞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扭头本想看看能不能从他的表情上捕捉都蛛丝马迹,结果第一眼看见他拿着自己的咖啡喝。“喂,许猴子,你偷喝我的咖啡。”
许箴低眼扫了一眼手里的杯子,淡定地说,“被你气到,再加上我把注意力都在开车上,一不小心拿错了。Sorry~”
就算一开始拿错,两个饮料的味道也天差地别。她才不信他不是故意的,“扯。美式咖啡和果汁的味道能一样吗?你就是偷喝!道歉,真诚一点。”
“我道歉。对不起。”他道歉得利落。
只是他紧接着非要点评一下美国咖啡的味道,“太寡淡,几乎没有咖啡味!意大利和土耳其的咖啡浓郁,好喝。美式的咖啡就是掺了水的意式浓缩。”
“强词夺理。讨厌。”华虞斜他一眼,不过语气是柔和的,并无责备之意。
“给你个机会报复回来。喝一大口我的果汁。”许箴鼓动地很卖力,“这是一杯有菠萝,有梨子,有百香果的混合果汁。酸酸甜甜,比加水稀释的意式浓缩好喝,也比奶茶好喝。”
华虞拿起果汁杯,咬着吸管先尝了一下口味。甜中带有一点点酸,酸甜配比很合适,确实好喝。
她抱着杯子不放手。“这杯果汁归我了。”
“好呀,咖啡归我。我还要开几百公里的路,勉为其难喝了这杯寡淡的美式。”
许箴左手把控着方向盘,右手时不时拿起靠近驾驶位杯托里的咖啡抿一口。
美式味道寡淡点,也挺好,毕竟后味回甘。
下回从猫口夺食,他要试试奶茶的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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