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浓云缓慢地移动着，途中被风撕扯成无数片，仿佛轻烟融化在鲜红的底色。

悬崖上一片寂静，姬无涯垂着头，并不回答，像是被抛弃的小孩。楚宋玉还以为对方没听见，索性坐到他身旁，又问了一遍：“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冷吗？”

不知何处传来滔滔浪声，距离很远，隐隐约约，楚宋玉莫名有些紧张，舔了舔下唇，垂眸看向崖底。

万丈深渊，深不见底，仿佛直直通向幽冥。

为什么要主动来搭话呢，他明明知道这样的梦境是不正常的。他现在应该想办法醒来，而不是……

姬无涯不知何时转过头来，静静地盯着楚宋玉，琥珀色的瞳孔仿佛坚定不移的松石。

“这底下有什么？”楚宋玉问。

姬无涯眼神动了动，随着楚宋玉看向崖底：

“黄泉。”

楚宋玉一愣，侧头看姬无涯：“你逗我的吧。”

“嗯。”

姬无涯微微笑起来。他左边的犬牙长歪了些，因为他长牙的时候总是舔，楚宋玉纠正过许多次，恨不得亲自上手去掰，但并未成功，因此姬无涯便多了这么一颗略显得不太庄重的虎牙，笑起来时会微微抵住下唇。

自己怎么还记得这样的小事，楚宋玉恍神，匆忙移开视线。与此同时，他的心情竟然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一阵风迎面吹来，非常温柔，仿佛只是为了替楚宋玉整理耳边的发丝。

“你要在这里坐多久？”他顺着这阵风，向后仰倒，盯着天空。落寞的日轮仿佛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果然是梦，连太阳都与现实中的不同。

“不知道。”姬无涯侧着脸看楚宋玉，用拇指搓了搓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这是他生闷气常用的小动作，楚宋玉很喜欢这种容易分辨的动作，因为他总是不太能正确地感知别人的情绪。

楚宋玉的目光顺着姬无涯的指尖落到他的侧脸上，发现对方正躲着他的视线。

“你生气了？”

“嗯。”姬无涯点头：“见到了讨厌的人，你觉得我不应该生气？”

被姬无涯这么一问，楚宋玉忽然心口一松。

讨厌的人……就是他吧？他毕竟给姬无涯留下了那么重的心理阴影，姬无涯讨厌他是应该的。他甚至希望姬无涯是讨厌他的，这样他或许还能更心安理得一些。

这么多年来，要说他对姬无涯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与姬无涯再无再见的机会，他甚至没有可能亲口向对方道歉，于是这份歉疚便在他心里经年累月地积累着，仿佛宅院角落放置在岩板上的沉重水缸，在岁月的消磨中越发下陷，以至于几乎与底下的岩石融为一体。

“其实……”楚宋玉犹豫了一下，忽然又想，反正这是梦，应该无所谓，于是踌躇着把话说了下去：“我一直在后悔。”

他忙着字斟句酌，因此并未注意到身下冒出了奇异的黑雾。他以为自己正躺在悬崖上，可事实上他却如同在沼泽里，以微不可察的速度缓缓下陷。

姬无涯冷眼看着，唯独紧绷的眼角透露出他并非看上去那样若无其事。

“当时完成任务，他们说可以帮我消除记忆，就是忘掉你。因为他们觉得，作为一个新人，那样的场景很有可能会给我留下心理创伤。”楚宋玉盯着天空，缓缓说道：“但是我拒绝了。”

姬无涯指尖一顿，望向楚宋玉，悬崖上的黑气也随之一停。

“有时候我想，要是当时我选择给你施一个遗忘咒就好了。就像是——”楚宋玉抬起手，黑气只犹豫了几秒便顺从地松开，任由那只手在空中晃了晃，模仿魔杖晃动：“一忘皆空，你懂吧？”

姬无涯神色一冷，不过正好一阵狂风袭来，将他的发丝吹起，楚宋玉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接着说：

“因为我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记忆对我来说，是很难消磨的，但是我可以忍受。而且没有人能够毫无痕迹地将石头上的刻印抹去，那样只会在石头上留下更多的伤痕。”

他下陷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风声也越来越响。但楚宋玉还以为是自己难得袒露心迹心潮起伏的错觉，并未在意，因此再次忽视了身下缠绕着他的黑气。

“小漻。”楚宋玉说：“对不起。”

姬无涯盯着他，应了一声。

“那你还生气吗？”

姬无涯忽地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说：“不生气了。”

楚宋玉松了口气，正想坐起来，忽然察觉自己无法起身。

背后强大的吸力紧缚着他，他慌忙看去，发现自己双手双脚居然都被不知道黑色的藤蔓似的东西捆住了。

“见不到哥哥的时候，我才会生气。”姬无涯愉悦地眯起眼：“所以，只要哥哥一直陪着我，我就不生气了。”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他说这话时又冷酷又温柔：“你也不会，对吧？”

楚宋玉心一凉，拼命挣扎。

妈的，我跟你推心置腹，你居然想把我小黑屋！

姬无涯望着他挣扎，伸手轻轻地按住楚宋玉的肩膀。

实力的差距让楚宋玉毫无反抗之力，哪怕姬无涯根本没有用力，楚宋玉却仿佛被嵌在了地上。

“不要乱动。”姬无涯蹙眉：“崖边……是很危险的。”

楚宋玉瞪大双眼，急忙运转灵力，试图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却发现完全无法施力。

“这是什么？”姬无涯勾起楚宋玉的手，抚过他手背上一道微小的伤痕。

“什么？”楚宋玉看了眼，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伤口是哪里弄的，而且那伤口看起来再过几分钟就要愈合了，便随口答道：“可能是跟人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练剑……”姬无涯若有所思：“那人的剑法有我的好么？”

“当然没有！”楚宋玉顺着姬无涯的话说：“你的剑法那可是天下第一，万中无一的好！”

他可不敢在这时候反抗姬无涯，而且姬无涯的剑法确实非常优秀，否则也不可能成仙了。

“那你跟他练什么？”姬无涯不满地问。

“……那难不成跟你练吗？”楚宋玉无语。

“有何不可。”

“你捆着我我怎么练？”楚宋玉快被埋进悬崖里了，软言说道。

先忽悠姬无涯松开他，他再想办法从梦里醒来！

“你留下来，自然有的是机会练。”姬无涯依恋地捏了捏楚宋玉的掌心。

“那不一样，你要强留我，我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练，效果不会好的。”楚宋玉苦口婆心。

姬无涯盯着他，半天不发一语，就在楚宋玉以为自己没希望了时，姬无涯忽地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你怎么了？”楚宋玉问。

姬无涯半眯起眼，紧紧抓住楚宋玉的手。

“徒儿！”楚宋玉耳边响起微弱的呼喊。

师父？

“徒儿，醒来！”一道怒喝在楚宋玉耳边炸响，他猛地惊醒，对上陆仁紧张的面容。

“你被魇住了！”陆仁捏着怀里的神牌，舒了口气：“幸好我请了真君来帮忙。”

不知为何，他提起真君时有些咬牙切齿。

楚宋玉恍惚地坐起身：“我被魇住了？”

“是。”陆仁点头：“你大概是要引气入体了。”

“您的意思是……我遇上心魔了？”

陆仁再次点头。

楚宋玉目光落在神牌上，正想感谢一番，忽地看见神牌上多了道裂痕。

“师父，这神牌上是怎么回事？”

陆仁微妙地扫了眼神牌：“可能是为了帮你抵抗心魔，于是裂开了吧。”

楚宋玉应了声：“那今儿白天可得好好感谢真君才行。”

陆仁捻了捻胡子：“嗯……嗯……徒儿你睡吧，为师也要回去睡觉了。”

说完，他抱着神牌转身离去，腰间的剑撞在大腿上，摇摇晃晃。

师父为了帮他驱散梦魇，连剑都用上了啊。楚宋玉欣慰地想。

等到陆仁走出去将门带上，室内又恢复了安静。窗外天已经半亮了，楚宋玉心烦意乱地睡不着，索性洗漱了一番，去院子里练剑了。

然而刚到院子里，他发现真君的房间，也就是“神庙”，居然炸了。

屋顶都被炸开花了。

陆仁茫然地拿着神牌，站在门口，见到楚宋玉，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徒儿，这神庙……这段时间不如把神龛寄放到你那儿吧，正好你平时打扫也方便。”

看来他的心魔还挺难解决的，真君不止神牌裂了，连神庙都炸了。楚宋玉想着，点点头：“好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一忘皆空是哈利波特里的咒语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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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