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寒意一直持续到意识复苏的此刻。
一种陌生的酸软感,沉甸甸地弥漫在徐途的四肢百骸,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昨夜那场失控的风暴重新塑造过。
他甚至在睁开眼前就先闻到了空气中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那股甜腻而暧昧的气息,混杂着她发丝残留的淡香,与他常用的洗衣液味道粗暴地糅合在一起——那是只属于这个混乱夜晚的私密烙印。
紧接着,是臂弯里沉甸甸的重量。
林皎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拂过他**的胸膛。一种近乎虚幻的满足感像温吞的水一样包裹着他麻痹的神经。
但这安宁脆弱得只持续了一个心跳的间隙。下一秒,更巨大的恐慌像零度的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他做了什么?
他不敢看她醒来后的眼睛,怕在里面看到厌恶、后悔,或是被伤害的泪水。他宁愿面对她愤怒的质问,也无法承受她可能流露出的对他这个人的彻底否定。这种未知的恐惧比任何已知的后果都更让他窒息。
怀里温软的躯体瞬间变成了无声的审判,他猛地想起八岁那年他打碎了父亲书房的瓷碗,父亲没有责骂,只是用三天冰冷的沉默来对待他,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搁置的多余家具。
紧接着他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自我唾弃感变成了实质性的恶心,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抽回自己被她枕着的手臂,这个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笨拙仓促,使得林皎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眉,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
这声呓语像针一样刺破了徐途的心脏。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沉重的罪恶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张床。
可是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像潮水一样反噬上来,在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和听着她逐渐恢复平稳呼吸的过程中,一种无力抗拒的困倦混合着想要暂时逃离这残酷现实的渴望,拖拽着他的意识沉沉地向下坠去……
他还是陷入浅眠的混沌边界,一些更具体的恐惧仍在啃噬他,那个白色盒子上的说明书写着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
万一呢?
这个甚至不敢在脑中完整成型的念头像最终判决的钟声,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敲响,这一切的一切告诉他:他不仅是个趁人之危的混蛋,更可能是个不负责任的蠢货!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慌比任何关于父亲阴影的抽象自责都更具体,也更尖锐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
林皎是被陌生而隐秘的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酸胀感唤醒的。记忆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毛玻璃,只有一些滚烫的碎片——他沉重的呼吸,他汗湿的额头蹭过她颈窝的触感,他一遍遍沙哑地叫她的名字“皎皎”……
还有最后,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一声沉重得仿佛从胸腔最深处叹出的气息……
她发现自己依然蜷在徐途的怀里,他的手臂甚至比睡着时更紧地圈着她。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一僵,脸颊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没办法,她只得极其缓慢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从他臂弯里挪开。
就在这时,她听到头顶传来他变得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圈着她的手臂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他醒了。
他在装睡。
这个发现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难道他宁愿这样僵硬地假装,也不愿意面对她吗?
清晨醒来那点残存着的关于温暖的错觉在顷刻间粉碎,她的委屈和一种被轻视的愤怒迅速淹没了最初的羞赧。
于是她不再小心翼翼。
“咔哒。”
细微的响动来自床尾。林皎直接掀开被子,背对着他坐起身,单脚站着,有些吃力地往另一只脚上套袜子。她听到身后他坐起身,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
他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带着沙哑:“……早。”
林皎的脊背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气若游丝的呜咽
这反应像一根冰针,精准地刺破了徐途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梦,那带着清晰触感的记忆洪流轰然席卷了他。徐途闭了闭眼,胃里翻搅得更加厉害。他猛地掀开被子,几乎是逃离般地下了床径直走向浴室。
“砰”的一声,浴室门被关上。
那声响终于惊动了凝固的“蝶”。
林皎几乎是耗尽了力气似的才将那只袜子完全拉上,她慢慢地直起身,没有回头看向那张凌乱的、承载了所有混乱记忆的床。哪怕那个令她思绪混乱的人已不在那里了
耳边传来浴室里清晰的花洒开水声,“淅淅沥沥”地像是下在她心上的雨,冰冷,绵密。
她走到窗边,伸手有些费力地拉开了那扇厚重的窗帘。
“哗——”
大片的天光瞬间涌入,刺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窗外是蔚蓝到近乎虚假的大海和天空,阳光灿烂得不像话,与房间里凝滞的低气压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林皎怔怔地看着那片蔚蓝。
身体的感觉是清晰的,陌生的酸软、隐秘处的细微疼痛都在提醒她昨夜的失控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现在在这刺眼的阳光下,那声叹息回想起来却充满了不确定。那里面是不是也掺杂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悔?
她难过的不是那晚的发生。甚至在那些模糊的碎片里,除了最初的疼痛,还有一些陌生而战栗地,让她面红耳赤却无法否认的悸动。
她难过的是之后的一切:
是他清晨醒来时,手臂迅速抽回带来的空荡和凉意。
是他此刻躲在浴室里,用冰冷的水流试图冲刷掉所有痕迹的逃避。
是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明明是她鼓足勇气的靠近,是她借着酒意豁出去的告白,却被他事后的沉默和退缩,包装成了一场需要被扫干净和不堪的意外。
一种被轻视的愤怒后知后觉地在她心里拱起火苗。
就算那是错误,是意外,她林皎难道是一个他需要擦掉的污点吗?他现在甚至都不敢面对她?!
她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笨拙又勇敢地靠近,那些话语和动作或许幼稚,却掏空了她积攒许久的全部勇气。而他事后的沉默却像一盆冰水,将她那颗滚烫又真诚的心浇得透湿。他现在沉默又自以为是的处理方式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让她觉得羞辱。
她甚至宁愿他跑来跟她说“我们忘了那天晚上吧”,也好过这样不清不楚的冷处理,让她一个人猜,一个人等,一个人消化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
林皎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海盐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使她的脑海有些许清明。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徐途可能不是在拒绝她,他或许是在拒绝那个“失控”了的自己。他把那一晚框定成了“错误”,所以连带着,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个“错误”的参与者。
想通这一点,不过委屈并没有减少,但那种找不到出口的烦躁却平息了些。
她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努力挺直了背脊。“林皎,”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要哭,不要闹。那样就真的成了他需要处理的‘麻烦’了。”
做都做了,她想,人生那么长,谁还没几件荒唐事?
当徐途洗漱完走出来时,林皎已经穿戴整齐了。少女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那片过于明媚的蔚蓝。她听见动静回过头,目光与他接触不到半秒便飞快地移开,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我收拾好了。”她说,声音平静,却失去了之前所有软糯的尾音,像一块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石头,干涩又沉闷。
他沉默地拿起自己的行李,又下意识地想去帮她拉那个粉色行李箱——这几乎成了这几天旅行中养成的习惯。
她却先他一步猛地握住了拉杆,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他伸手过来时,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两人同时像触电般猛地缩回。
那一瞬间的触碰,冰凉,且带着清晰的抗拒。
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个动作凝固了。昨晚那些最亲密的纠缠与此刻这连指尖触碰都无法忍受的疏离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徐途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沉默地收回握成了拳。林皎则是垂下眼,接着拉过自己的箱子率先走向门口
前台退房的过程安静得只剩下机械流程。徐途办理手续,林皎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落地窗外明晃晃的游泳池,眼神没有焦点。
直到坐上网约车报出下一个预订的酒店名字时,林皎才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原来不是去机场,原来这场煎熬的旅行还没有结束。
车子行驶在沿海公路上,窗外的椰子树和蔚蓝海景飞速倒退,与来时看到的别无二致,却再也无法进入她的心里。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来时那个礼貌而克制的安全距离,而是一道由沉默,尴尬和自我保护筑成的冰墙。
新酒店的房间依旧是双床房,但空间更为狭小紧凑,两张床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更近了些,这种物理空间的压迫感让房间里凝滞的低气压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徐途依旧沉默地将她的行李放在靠里的床边,自己的放在门边。
当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这个新的、陌生的密闭空间,仿佛瞬间抽走了林皎最后一丝力气,那种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心脏,是一种无论换到哪个房间都无法摆脱的窒息感。
徐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语调干涩:“你先休息一下,晚饭我叫你。”
林皎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她听到他似乎在她身后停顿了几秒,然后脚步声响起,是他走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里面很快传来了水声。
她慢慢地走到窗边望向外面。这个房间看不到海,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景,林皎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从天堂坠落到地狱,不需要换一个地方,只需要一个夜晚和醒来后判若两人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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