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头。

方觉夏将这四个字谨记在心头，缓步迈入剑阁。

第一层最为广阔，墙壁上悬挂的灵剑琳琅满目，叫人看了忍不住为之惊叹。但方觉夏并不做停留，这些剑大部分是旋照期弟子的入门之作，工艺稚嫩并不适合用作本命灵剑。

他继续往上走，第二层第三层都是些凡铁铸成的低阶灵剑，想必没有人会在其中抉择。到了第五层，灵剑的数量开始锐减，其中有一把流光溢彩漂亮极了，方觉夏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提步走了。

第六层也有一些品相皆上乘的宝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大师之手，线条流畅锐利，是寻常修士求都求不来的宝贝。

方觉夏犹豫了一下，转身上楼。

第七层寥寥几把灵剑被稳妥放置在剑座上，剑鞘雕龙画凤，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十分夺人眼球。这类灵剑华丽归华丽，但并不适合方觉夏。

所以他继续往上走。

第八层。

第八层只有两把剑，一把通体雪白，犹如雪山巅上的皑皑白雪，剑气寒凉刺骨。

而另一把……

漆黑，黑得没有一丝光泽。让方觉夏怀疑是不是有人用它烤过地薯，刚从灰里扒出来的。

还是说炼器时打翻了熔炉？

出于好奇，方觉夏凑近多端详了一番，但他很谨慎地没有伸手去碰。

方觉夏站在通往第九层的阶梯前。

他还记得宫望说过的话，不能回头。

修士有权利挑选自己的本命灵剑，同样的，灵剑也会择主。人都想要最好的，但也要看自己拿不拿得起，如果学不会量力而行，很有可能会空手而归。

方觉夏踌躇半晌，咬了下牙，抬脚——

然后被绊了个狗吃屎。

他呆坐在地，发觉那把烧火棍一般的灵剑不知何时躺在了自己脚下。剑鞘轻启，露出里面斑驳的剑身。

方觉夏：“……”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抱歉，或许你想认我为主，但其实我们并不契合，我这就将你放回去。”

边说着，方觉夏捧起剑放了回去，还未扭头就见烧火棍慢慢浮在半空中，做了个敲打的姿势，似乎是在威胁。

“……”方觉夏再度无语。

他又将剑放了回去。

一手按在剑上，方觉夏沉吟片刻，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腿就跑，眼看胜利在望，突然一阵疾风袭来，方觉夏只觉后脑勺一痛，眼冒金星。

方觉夏痛呼，心中纵有不忿，但迫于灵剑的威压不敢发泄，只好毕恭毕敬再度将它放回原位。

“你我无缘，何必强求。”方觉夏双手合十拜了拜，“弟子不才，你定能遇上更好的剑主。”

说完，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烧火棍已经离了剑鞘，剑尖的准心直对着方觉夏的眉心，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就会直取性命。

方觉夏不敢动了，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其实但凡这柄剑再好看那么一点点，方觉夏说不定就从了。毕竟这么霸道的灵剑可不多见。

但它实在是太丑了，方觉夏无法想象日后自己若祭出这根烧火棍与对手打斗，对方会不会被活活笑死。

谁也不肯让步，两厢僵持良久，方觉夏动了动脚尖，本意只是试探，却不料烧火棍突然暴起，“咻”地一下向他直飞而来。

方觉夏想躲，但动作快不过破空的飞剑。眼看那剑尖就要刺破方觉夏的眉心，虚空中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它将剑柄稳稳一握，瞬息间将其镇压。

那只手十分有力，紧接着出现的是半个臂膀，挺拔的的背脊，一只脚踏了出来。

“师尊？”方觉夏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实在想不出这种生死关头除了宫望还有谁会赶来救他。

“爱徒。”来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为师来得可算及时？”

竟然是蛟戟。

方觉夏瞪大眼，“这里是昆仑剑阁，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蛟戟抢断他的话，笑容得意，“我在渡灵决上留下了魂印，无论你在哪儿，都在我的指掌之中。”

方觉夏闻言暗骂蛟戟卑鄙无耻，打定主意回去一定要叫师尊好好看看，将蛟戟留下的魂印打散！

蛟戟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手中长剑回鞘，一步跨至方觉夏跟前，面咬着牙问：“你当真以为我不敌宫望小儿？”

“……”方觉夏不语，但面上的不忿直刺人眼。

蛟戟愠怒，“若不是我受禁术反噬，哪会让宫望小儿占了便宜？他运气好，在你面前逞了威风。哼！待我痊愈后定将他打个落花流水给你瞧瞧！”

立下誓言，蛟戟果断地不再多言，日后自然会见真章。他将手中黑漆漆的灵剑抛给方觉夏，道：“这剑不错，还未认主便已有了剑灵，你且收着。”

方觉夏双手被压得一沉，拒绝道：“可我还想去上面瞧瞧。”

“不用去了。”蛟戟满脸不耐，“都是些花架子，没你这剑能耐，怎么，你连我都不信了？”

不信。

却不敢不信。

方觉夏抱着剑站起身，正犹豫着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剑阁却已默认他选定了本命灵剑。墙壁上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大大敞开着以沉默的态度送客。

方觉夏正要走，蛟戟突然出声叫住他，“腾容那个废物被关在哪儿了？”

“……”方觉夏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

方觉夏只知道那日在冀中，腾容被宫望镇压在掌心，却不知道回到昆仑后腾容的去处。他一时没有说话。

蛟戟倒也没指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破孩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消息。正要大张旗鼓走出去，就听方觉夏道：“昆仑那么大，而且处处都是禁制，你如今修为受损，恐怕多有不便，不如——”

“你说的不错。”不等方觉夏说完，蛟戟点头，“不如我就寄宿在你的剑中，待你寻到腾容的去处再做打算。”

说着，蛟戟就当真化作一道流光附着在了烧火棍上。

蛟戟有恃无恐，并不担心会被宫望察觉。这剑本就有灵，只要小心不泄露出妖气，宫望只会当他是剑灵。

果然，待方觉夏走出剑阁，宫望端详着他怀中的剑，只道了句不错。

灵剑认主需饮血，方觉夏还是没有咬破指尖的毅力。他随身备了一根银针，需要时扎一个洞，力求不浪费每一滴血。

眼下这根针就派上了用场。

契成后，灵剑嗡鸣声不断，与方才强买强卖的霸道模样比起来，这会儿倒是乖驯多了。

宫望道：“既已认主，便为它赐名吧。”

方觉夏望着手中黑漆漆的剑身，又想起藏匿于其中的那条蛟龙。

“藏龙。”方觉夏不假思索，“此剑名为藏龙。”

话音刚落，藏龙剑便忽地一下发起烫来。倒是不灼人，传到手心的温度有几分像冬日里的暖炉。

蛟戟向方觉夏传音，“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蛟戟没有说的是——我也很喜欢。

契约一旦结成，方觉夏便与藏龙剑心意相通。深夜，玉虚峰的卧房中，一人一剑秉烛夜谈。

方觉夏趴在床上，两只手垫着下巴，“原来你在剑阁待了这么久啊，那你为何一定要选我呢？”

这一夜剑灵说了很多很多。它说它在剑阁中待了数万年，明明是上品灵器却屡遭忽略；它说他从一出世便遭人嫌弃；它说它是藏于鞘下的龙，有朝一日定会飞天而起，叫这天下人都知道它剑如其名。

作为一只剑灵，竟然有如此大的抱负，方觉夏自愧不如，“说来惭愧，我第一眼见你时，也觉得你样子不好看，但是……我现在向你道歉。”

藏龙剑嗡鸣了两声。

“你也觉得自己样子不好看么？那不如明日我找个器修弟子，为你镀一层光吧？”

“你喜欢什么颜色？”

“银色的确是会好看些。”

正说到关键时候，宫望敲响了门，“还不歇息？”

“这就歇，这就歇了！”方觉夏连忙吹熄烛火，在被窝中悄悄道：“我们明日再聊吧，师尊催我歇息了。”

藏于剑中的蛟戟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臭小子年纪不大话挺多，半刻不让人清静！

次日，方觉夏仍是早早便被宫望送去了青云学堂。蛟戟在玉虚峰上很是沉默，宫望一走他便活跃起来。

“宫望小儿走了，快，爱徒你去打听打听腾容那个废物究竟被关在哪儿了！”

方觉夏还没睡醒，哈欠连天，“我去哪儿打听啊？昆仑上下我认识的人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蛟戟威胁，“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正好我瞧这些古板道修不顺眼很久了，见一个就杀一个！”

没办法，为了不殃及池鱼，方觉夏只好谎称身体抱恙，向堂师告了假，然后从学堂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方觉夏去找了兆驹。

他没蠢到一来便暴露目的，而是先打听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

譬如——

“你说器修？”兆驹沉吟片刻，“要说昆仑最好的器修，自然要数师祖白西林，但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是见不到的。其次便是炼器峰大弟子应冬寒，他虽年纪不大但天赋尚佳，你若去找他帮忙，十有**能成。”

两人又七七八八聊了些，听得蛟戟耐心全无。就在他将要爆发的当口，方觉夏却向兆驹告了辞，转身走了。

蛟戟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得远了。

蛟戟暴怒不已，“你这小儿，胆敢戏耍我！”

一声怒喝，蛟戟就要现形。方觉夏连忙安抚他，“别急别急，我已经知道腾容身在何处了，只是要先随我去一趟炼器峰。”

“当真？”

“怎么，你连我都不信了？”

“……”蛟戟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摸摸鼻子并不言语。

旋照期无法御剑，方觉夏只好靠一双腿走过去。炼器峰虽不似玉虚峰那般高，但上山之路陡峭异常，山中异石林立，不见半点绿意。

应冬寒住在半山腰的山洞中，他本来竭力控制熔炉中的火候，布在四周的禁制突遭异动。应冬寒举目望去，只见灰扑扑的山路上，那传闻中的小师祖着鲛纱，蹬云靴，仿若身携圣光一般缓步而来。

待方觉夏说明来意，应冬寒了然。不过举手之劳，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瞧方觉夏这身金光四射的打扮，意图投其所好，便道：“那我便为小师祖的剑镀上一层金色吧。”

方觉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