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偌大的天空中飘起鹅毛大雪,自洛邑至幽州的官道上马蹄声不断,一位副将夹紧了马肚,急急地越过众人,赶向为首的身边,神色狼狈,“将军,再往前便是济州地界了,宗政玄极的人想来是不敢再追了,”他看着上官慵阴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将军还是休整一下吧。”
上官慵受伤的右臂已强撑了许久,见后面追兵消失,面上不显轻松反而更显戾气,大喝道:“先进城,明日再赶路。”
上官慵狼狈地率部连夜入了济州城,一夜休整暂且不提。
济州乃是上官慵岳丈的地界,故而宗政玄极的人追到此处便不再向前,转而返回洛邑。宗政越收到消息已是三日之后了,他委实不知道后面还有这一出,他只是去信嘱咐派人暗中盯着上官慵动作,以免他再来寻奚乾晟的晦气,谁知道老爷子护子心切竟追杀了他六百里。
宗政越暗暗替这上官将军默哀,心中却一点也不同情。今日大雪,不知怎的竟勾起了臣经纶那点儿风花雪月的心思。白马书院今日并不授课,夫子们围炉品茶,赏雪吟诗。学子们也难得放了一日假,三两成群地四散而开。
平日里臣经纶管的紧,少爷们白日关在书院里,夜里圈在寺庙中,早已憋得煎熬,这下全似脱缰的野马一哄而散。山上的风景是早已看腻了,少爷们于游玩之所倒是出奇的一致,因而大多结伴一同去落红山下的栖霞镇游玩。
奚乾晟照例早起练完拳去用早膳,赵世诚远远地见了他便开始敲盘子,“哎哎奚兄,这边这边。”奚乾晟从善如流地走向他们那一桌,自然不过地接过对面王胤鹏递来的白面馒头,李琦见此情景,照例是要冷哼一声的。
四人坐在一桌上,眼见赵世诚放下粥碗正要呱唧,李琦立马打断他:“赵兄,食不言寝不语,此君子之道也。”
赵公子不在意地挥挥手,“嗨,我从不在意这些虚名的,”转而向奚乾晟道,“奚兄今日有何安排?”
奚乾晟还未答话,他便抢着道:“今日大雪,我听闻山下镇子里要办冰灯会的,你若无事不妨同我们一道下山。”
怕他拒绝,赵公子立刻向他好友王公子挤眉弄眼,王公子会意,热情相邀:“是啊奚兄,去吧去吧,我还从未见过冰灯呢,金陵可没有这个,听着怪新鲜。”
奚乾晟本也没有安排,便点头应允,见状赵世诚与王胤鹏一击掌,好像早已料到他的回答,赵世诚得意地看向李琦:“怎么样李兄,愿赌服输啊。奚兄可是一口便应了,那今日下山你可得放放血了。”
李琦默然,四人结伴下山。赵世诚的嘴是闲不住的,一路呱唧不停,除了王公子偶尔捧捧场,便再也没有人理他了。
“对了,既然都不用上学,那你姐姐她们做什么呢”
“不知道,想来是去同她那些姐妹们说话去了吧,”王胤鹏挠挠头,“嗨你问她做什么?难得清净一天我可不想再听她念叨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镇上,王公子那些同窗们腿脚倒是利索,这才一会儿功夫各客栈茶楼倒都挤满了人。赵世诚连走了四五家客栈都没找到能坐下歇歇脚的空地儿,好不容易有家馆子人稍微少些,李琦看了看店里那油腻腻的桌子,二话不说抬脚便走,赵公子拦都拦不住也只好跟着出去,四人走走停停便到了镇子尽头。
“有间客栈,这名字倒有意思,”面色不虞的李公子好不容易开了口,赵世诚立马附和,“是啊是啊,这么有意思不如进去看看。”
大款李公子点了点头,赵世诚二话不说拉着王胤鹏和奚乾晟便进了客栈大门。
“呦,四位里边儿请,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小二观这几人衣着气派不凡,麻溜儿地便从柜台下来,弯着腰往里迎客。
“来壶茶,再上些糕点,我们歇歇脚。”
“呦客官,喝茶到我们这儿来你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龙井那是没得挑的,您几位先上座,”门外又有几个进来歇脚的,小二一人招待不过来便扯着嗓子向后面吼了一声,“君山,出来招呼客人啊,躲在后面偷懒哪?没见我忙不过来了吗?”
小二一面迎着客人,一面嘴里嘀嘀咕咕,“读了点书就是不得了,都要靠打杂混饭吃了还端着那点自尊呢。”
他那一喊,不久便有人提着一壶热茶出来,一身粗麻衣,袖子高高卷起,苍白的手臂上还混杂着一块块的青紫,手背上像是烫出的新伤,他垂着头,挨个给客人倒了茶。及到奚乾晟那处,这人像是不小心握住了茶壶边,烫的一激灵竟将滚烫的茶洒了几滴在奚乾晟手上。
这边还来不及反应,那耳尖目明的小二呵斥道:“没用的东西,倒个茶怎么还烫了客人,工钱不想要了?”
那人一惊,茶壶险些脱手,奚乾晟一把抓住壶柄,速度极快。小二尖利的叫声正要脱口,那人道歉连连,赵世诚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险些遭遇不测,大怒,只听奚乾晟道:“无事,小心些。”
那人好似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才看清面前的竟是奚乾晟,怔怔地道:“将军。”
奚乾晟点点头,看着他暗自背过满是水泡手,淡淡地道:“晏清那里应当有烫伤药的,晚间可自行取药。”
赵世诚见他二人好似相识,便不好再深究,等那人道谢退下后,方才开口,“奚兄你认得那伙计?”
李琦听见晏清的名字,又见奚乾晟点头,很快便猜出了七八分,“我在江都时便有耳闻,飞骑子弟各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若遇战乱执箭便能御敌,太平时也是亲自劳作自给自足。”
传言飞骑军一向是直属于帝王,从不与世家为伍,背后亦无权贵支持。李琦却不信这荒唐的传言,飞骑军前身可是一群罪奴组成的,侥幸在战乱中立了大功这才摆脱了奴籍,成了如今的飞骑军。
詹皇驾崩已经十多年了,若说如今没有势力在其背后支持,李琦打死也不信。可自从来了白马书院见过那群飞骑军的军户子弟,以及这些天对奚乾晟的观察,看着眼前这出,倒又叫他有些存疑。飞骑军行事一向低调,普通百姓不知道这支奇军的厉害,但像他这样出身世家的又怎会不知道整个天泽的权贵们哪个眼睛不盯着飞骑军呢。
如若飞骑军当真还没有投靠北面,那对于江都来说倒也是个机会,李公子的心思已然拐过十八条弯,赵公子可没他这深谋远虑,听他这话,便大赞奚乾晟爱兵如子云云。
风波已过,四人喝着茶,王胤鹏咂咂嘴,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便只好又品了品,怎么品都觉得不是滋味。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得住,唤来小二,“你家这龙井怎的越品越涩呢?是去年的陈茶?”
小二瞪圆眼睛,委屈至极,指天指地道:“这位公子你可不能平白污蔑人清白,这分明就是清明时分从上虞采来的新茶,别的店都还没供上呢,还是我们掌柜的找了路子才得了几饼。若不是看几位公子尊贵,我们还舍不得这茶呢。”
王公子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这小二竟无耻如斯。他自小饮过的茶都是千金难求一两,这种烂茶梗子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本也是随口一说,想着这山脚下小地方,没有好茶倒也不见怪。不料这小二竟倒打一耙,存心糊弄,不由得少爷脾气也被激了起来。
一言不合的结果就是,小二迎来送往,什么刁滑难缠的客人没见过,这稚嫩的王公子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王公子与他争得面红耳赤,赵公子前来帮腔却也不敌小二一张利嘴,门口早已闻声聚集了不少人,大伙儿饶有兴致地公然听墙角。小二也是个人来疯,见有人捧场愈发来劲,已然从新茶陈茶扯到了这些人有人挑刺儿想赖掉茶钱。
“看着也是个大家公子,难道缺这点儿茶钱?何苦来拿我们这些下人消遣呦,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又怎么知道柴米贵呢。”小二得意洋洋地倚在门口,不像个小二,倒像个说书先生。
王公子怒极,偏偏又说不过他,气得只想上去给他一拳,小二佯装惊恐地往外躲,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嚷着:“呦恼羞成怒要打人了。”
巴掌没挨到,倒是劈头盖脸挨了一鞭子,小二惊恐地回头,只见人群早已哄然散开,一个红衣猎猎的小姑娘踩在厚厚的雪地里,美目愠怒,手里握着一支银鞭,正是行凶的利器。
小二正欲开口,只见劈脸又是一鞭子,便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言语。
围观的立马有人出声,“哎呀怎么还真打?”
“打便打了,”娇叱的声音镇住小二,“谁和你说笑?”
小二见有人出声相助,这才壮着胆子,一看这女子面容倒像是有些熟悉,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她身后又来了一个长相相像的女子,一脸无奈地拦住前者,款款上前递了一锭银子,细声细气地道:“这里是一些银子,你的脸……”
“连……连姑娘?”王胤鹏有些愣怔,显然有些不确信为何连乘月会如此生气。
连大小姐瞥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面色不善地对着那小二道:“我说过,若是日后再让我看见你拿着那烂茶梗子骗人,你的下场会比那日更惨。”
小二吓得一个激灵,猛然想起面前这个姑奶奶是谁,不正是前些日子来住店的那对并蒂花吗,脾气天差地别的两姐妹。这大点儿的简直就是再世阎王,小二再也不敢耍滑了,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女侠饶命,小的是猪油蒙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女侠饶命啊。”
见她仍是不满意,只得偷偷抬眼看她神色,小二惯会看人眼色的,立刻跪行到王胤鹏身前,磕头如捣蒜,“公子饶我这一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咬了咬牙,“我不是东西,拿了下等的陈茶蒙骗公子,还损了公子清誉,我该死,只求公子劝劝这位女侠,饶了小人吧。”
风水轮流转,围观群众明白了原委,发现受了蒙骗,群情激愤地怒骂小二,然后心满意足地散去。王胤鹏被他抱着大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着连乘月。
大小姐见他这般,总算是满意了,收起鞭子,一脚踹开箍紧了王公子的小二,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大门。
“上壶茶来。”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连乘晴只得无奈地跟着,直至人群散开,被挡在人堆外的王敏芝等人这才看见了客栈大门。
“鹏儿?”没瞧见小二在门口揽客,只见她的傻弟弟面上通红地愣在那儿,“这大冷天的怎么站在门口,瞧瞧脸上冻得,还不快进去暖暖身子?”
王敏芝又好气又心疼,眼见着江音和臣贤走近,也不好再多问,只得拉着他进了屋内。
好巧不巧,今日女学闭课,小姐们听闻冰灯节便也结伴下山,本是想到最近的客栈坐坐的,可是那一向我行我素的连大小姐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挤进人群中去凑热闹,害得她们也只得在外围等着人散了再进来歇脚。
王敏芝没好气地另捡了一张桌子坐下,有意离连乘月远一些。刚坐下才看见原来不止王胤鹏在这儿,还有其他几位公子在,便只得起身礼数周到地行礼,两厢寒暄。
其余认识王敏芝的公子们一见她便头大,尴尬地回了礼便扭头不再看这边。王公子却只得硬着头皮与她说话,“阿姐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江音近来与臣贤同起同行,一路上低声讲着悄悄话,直至跟着进了客栈,才发现里面倒是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李琦早已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二人行礼,她们也便客客气气地回礼。
“今日人多,若不嫌弃,在下那儿倒还有些空位。”
她们来得晚,屋内的确空位不多,眼看着其余几处都是些陌生面孔,江音望着臣贤,见后者点头,便承了他的情过去坐下了。
这桌子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先前坐了他四个,现下又坐了四个。连乘月方才的光辉事迹屋内的人也是看见了的,见她进来早有人识相让了位子。连乘晴只得婉拒了王敏芝的好意,坐在她姐姐身边。
司徒静见状便轻轻拉住王敏芝的袖子,看了看连乘月那边,小兔子般惴惴地道:“王姐姐,我可以和你坐在一处吗?”
“自然可以,司徒妹妹。”王敏芝见她有些害怕,心中更是不喜连乘月,便怜惜地挽住她的袖子,挨着江音她们坐下。
王胤鹏见他姐姐过来便如坐针毡,任凭李琦与赵世诚怎么向姑娘们献殷勤,他都低头不再说话,赵世诚恨铁不成钢之余也不再管他,他正忙着不让李琦抢尽风头。
司徒静见没人注意,便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道:“王公子,你怎么了?”
王胤鹏急躁地看了眼前主动搭话的女子一眼,面生,没有印象,他看了一眼便不再看,随口答道:“没怎么。”
司徒静一怔,显然没想到初次与他说话,他竟如此冷淡,她平日里暗中观察了许久,他分明对每个女孩子都很热切的,与那位赵公子一般,从没对姑娘们失过礼。
她心中反复研磨他这三个字,过了半晌才确信他这话只是回答,并不是不耐烦,松了口气正要再寻其他话来,只见他“腾”地站起,“太挤了,我换个地方坐。”说罢便径直朝着连乘月那桌去了。
“你这儿倒是宽敞,可否匀个位置?”王公子这话轻松得很,分明主人还没有同意,他却径自坐下了。
连乘月喝着茶,施恩似的赏了他一个眼角,“坐不下,另寻他处吧。”
连乘晴一怔,不明白这个王公子怎么这般自来熟,但只得开口:“家姐说的是玩笑话,公子请坐吧。”
王公子不以为然,伸手拿起一个茶杯,又从她面前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酌一口,悠然吐出一口长气,“果然女侠的茶就是比我的茶要香,好茶,好茶。”
说罢又给自己续了一杯,一杯接一杯眼见大半壶茶就下了肚。
连乘月看着他厚颜无耻的动作,冷哼一声,面上愠怒:“阿晴,既然人家把茶喝尽了,便叫他把账也结了吧。”
连乘晴有些懵,听姐姐的意思像是不欢迎这位王公子,可按照她的性子,若真不欢迎应当早已鞭子甩过去了,只是她说这话面上的神情又不似作假,一时竟叫她不知该怎么办。
王公子早已摸透连大小姐的脾性,忙忙掏出一锭银子,解了连二姑娘的困,识相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方才多亏连女侠仗义出手,不然在下今日便被那小二欺负了去。就当是请女侠喝茶,报恩。”
连大小姐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王公子狗腿地给她续上茶,又将话头扯向别处,这厢气氛也跟着轻松许多。
那厢一直暗中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司徒静自王胤鹏离席面色就不太好看,现下又见他不知说了什么哄得连氏姐妹满面笑意,更是咬碎银牙,暗中捏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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