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所说的也正是以他的视角所能知晓的。
他没有说谎。
萧宁婉心中默默的想着,一条弯曲的小土路将他引向九鸣寺的山脚。
水城之所以被称做水城,不只因为城中穿街走巷都有河流,更是因为九鸣寺处于最集风水连接处,用之水名更易聚拢好运福气。
人间亦有金木水火土五素,缺则失,得则旺。
盘水不意味着此素有丰,缺之补之,是世间常用的手法。
路两侧水草丰盛,断断续续的水流河畔,蛇形屈团流淌于小道旁边。
萧宁婉手指间沾了水,趁着时日还早,走上这条小道。
秋风萧萧,红叶翻飞。
沐阳殿前看守禁林余魂的赤沫,将无名指上拴住的藕丝珠线揽起对折,红光从手指间开始燃到树林深处,一路上迸溅出绚丽红色莲花。
他的脸上目光极淡,前面那条言静河的水纹探出俏俊的鼻梁和那双失神的浅绿色眼睛。
后面的莲花呼啸着,迸裂的爽响紧随着孤魂的哀嚎穿进耳朵里。
赤沫觉得烦躁,随手拾起旁边早已喝光的酒坛,在手指上旋转的飞快。他目光如炬盯着顶在指上快速转动成陀螺状的空坛,觉得没劲又一把甩到身后去。
酒坛旋转的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弧线,身后传来坛子碎裂的声音。赤沫回着头去看。
鹿邑拾来破碎了一多半的坛子残骸,零碎的陶瓷缝隙中还插着支灵力化成的羽箭。
他看了一眼已经四分五裂的坛子和悠闲坐在水边散散洋洋的赤沫道:“不是说不乱丢东西了吗?”
赤沫这时看向冲过来找他的徒弟,抓着破坛子的手缓缓有血滴渗下,额角处还有刚磕碰的瘀紫痕迹。
这回他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赤沫惊讶道:“怎么这么巧?我把坛子丢到哪里去了?”
鹿邑道:“我刚从沐阳殿出来。”
赤沫道:“啊啊,对不起啊,我没想你会在后面,还能这么巧砸中。”
赤沫言语中带着点怜悯和惋惜。“是不是我丢的再慢点,你就可以在空中射中酒坛,不会砸到脑袋了。”
鹿邑道:“说不准。已经砸中的再说也迟。”
“哎呀……不是开玩笑么?”赤沫又哈哈笑了两声,接过他手里的破坛子放到地上。
“能不能不乱丢东西。我不好收拾。”
“好……!”赤沫答应着,这回懒懒散散的站起身,直接抓着他受伤的手指瞧。
自从秦岑送来那根藕线之后,确实没在出现过有怨灵聚集成的尸狼从棺材板里蹦出来这种情况,秦岑把控着时日,每间隔一段时间就送过来一根藕线来杜绝旧藕线破损断裂会失去控制的情况。而又因为有这根丝线的缘故,赤沫才从禁林那里得以脱身,只要线足够长,他那里都能去。
赤沫摸索着丝线的线路,这条线如影如幻连接在禁林里各处无形的结点上,其他人看不到摸不清这条线,也不会被沿路连接的丝线绊到伤到。
鹿邑不会就让他这么抓着他的手,手指用力缩回去:“我再去收拾一下,今天还能去沐阳殿的书房密室吗?”
“去吧。”赤沫漂亮的脸上显出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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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婉把自己徒弟的推论猜测照搬下来胡诌,没想到还真的从沈老爷那里得到些消息。
舒亭远说沈老爷对九头巨蟒的事有所听闻,而男人同他说的也正巧与金箔阁整理出来的稿子和沐羽提供的那张小修士的笔记一样,提到了这条蟒蛇吞食琅千刃灵丹的信息。
萧宁婉心中坦然镇定,登门轻敲九鸣寺端雅的大门,细腰柳树立在门外,柳枝是细发垂丝摇曳摆动。门两侧的石狮子,一个只年量已久,一只新砌后铸。
“叮咚……叮咚……叮咚…………”
九鸣寺的钟声响置第九响。钟声的余荡依旧在上空徘徊不散。
一位年轻的僧人接待了他。
将他引到寺中……
这里是九鸣寺,是水城内唯一远离世俗和红尘的圣洁之地。
寺中的清净相比于城下的繁华更有大相径庭的区别,大理石瓷砖下钻出来的嫩绿清草,将裸露在缝隙外的沙烁层层遮起。
钟声响九鸣,就是九鸣寺僧人化斋吃食的时候,给萧宁婉带路的那位僧人款款跺步,端庄正雅,将他引到寺堂中去。
萧宁婉当然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吃饭,笑着谢过这位年轻的僧人走进堂内。
“施主请稍等片刻,我们僧师很快就接迎你。”
萧宁婉道:“好。”
他表情有些微妙……看着那个年轻的僧人面无表情的走出堂门,半分像“终于开饭了的喜悦”或者“这来了个什么的人的疑惑和嫌弃”都没有。
萧宁婉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自己和嫌弃这个词联系到一起的,可能连他都觉得吃饭点打扰人家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情。
堂前的观音大士端雅漂亮,托着佛气冉冉的玉净瓶,一缕极漂亮的柳条插在瓶口处。
柳条微弯细腰,勃勃生机的美感生生不息。
萧宁婉这才敢思索寺中看见的怪异。
“这寺中的人怎么是一副死木头的状态,九鸣钟敲响的最后一下我才敲门,可我还没敲到门上,那个僧人就抢我前一步把门给打开了。”
“就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打开门之后也没说过话,我跟他走了一路,寺中人影除了他都没见到人。如果说寺里僧人在九鸣之前就都坐到打饭食堂吃饭呢?那这接我的这个人为什么没去,死气沉沉见不到一点感情的波澜呢?那还真的修佛念到心无杂念,通知世事,独善其身?”
萧宁婉心中愈发的不可思议。
“以他的年纪,也应当是寺中的小僧小徒,心无旁骛,非是他所能及之境界。除非……他不是活人!”
萧宁婉被自己这荒谬的推论惊得够呛。
门开了。
一名年迈的老僧人走进来:“施主,让您久等了。”
“无事。”萧宁婉这般回应着,这才注意起这位老僧的容颜。
老者身子微微佝偻,胖态推在脸上,使他步入尾年也不见得有多少褶子。肥熊状的手掌握着手杖,坦然自若,似有笑眼佛的慈目形象。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披红裟的秃头僧人,手里的佛珠轻轻的拨动,在安静的空气中十分清晰。
“抱歉,让您久等了,您是来找老衲做什么的?”
站在身后的这名僧人正是前两天曾与沈老爷化缘的那位僧人。
“我来问些事情,我也很抱歉,我想我似乎耽误僧师们的用斋时间。”
“您说这个呀……”那个僧人跺步渐渐的走过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前头。“这个不要紧……九鸣钟响九鸣不单单是因为用斋时间已到。”
老者立在那里,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您是为什么而来呢?”僧人善笑的看着萧宁婉。
萧宁婉感觉出起鸡皮疙瘩。
这个地方无处……不透着怪异。
不同于前两天晶水潭打过的九头巨蟒,晶水潭时更多是敌在暗我在明,把迷雾一蒙看不见就靠听来判定方向位置。而在这九鸣寺众目睽睽之下的白天,无孔不入钻进皮肤的尖针,却与正值上日的暖阳背道而驰的阴冷寒气相辅相成,明明都露在明处阳光下,却从空气与僧人的死板面部窥查到细微的毛骨悚然来。
那位僧人现在就站在萧宁婉面前,手里的佛珠拨弄着,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或许认为自己站在上风。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仙师一定被寺中的安静和眉目的森严猜测的吓坏了胆。
“我来询问四十年前水城巨蟒吞元神的那场变故。”萧宁婉嗓音反而清清淡淡,棕黄色瞳孔的目光炯炯有神,即便他心中感到怪异,也难以从这张脸上捉出一丝的无措胆怯。
“您从何而来?”僧人再次发问。
“奇峦座下青峦现任峰主,萧宁婉。”他眼神有些犀利。
“我想我十年前似乎见过你。”
微动揣测的心理在见到僧人眼底的一抹光线时立定,萧宁婉无惧无畏坦然自若正如一朵绽放到最好时刻的昙花,冷清雅淡的声线如同利剑一贯而下。
“我想你肯定知道青峦是指哪里。”
僧人唇边微微抽动,把堂前的两个席位指出:“我们坐下来谈吧!”
早在十年前,一名揣着奇峦城主批准命令的少年将军带着十余名精挑勇猛的小将弟子立于位在九鸣寺以西的宁州境内。
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散陵春阁残余幸存活命的阁中之人。
那时陵春阁正处于强弩之末,萧宁婉为争取这个机会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从请示到启程,从接下命旨到提将,再到站在宁州这片土地上。奇峦并没有许应他的全部情求,他穿上那套为他量身定做的玄色衣袍,握着那把白刃鸣尘剑,整张脸蒙上一张看不出血色和情感的金色面具。
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为了给他们口中的背叛者带来恐惧。
那一刻,他是陵春阁众人眼中的血光之灾。
而萧宁婉带着身后议论同流合污的风险,来见他心中信仰和最舍不得他死的人……
奇峦对于他此行是盯得最紧的,身边所带的十余名小将都是来盯着他的。萧宁婉发过毒誓,他的剑上一定要沾上血,陵春阁余下幸存的人都将死于他剑下,他的剑上一定会背负着三十余不伦男女老少无辜的命。
“没有人是无辜的,没有人是无罪的,他们若不死,我定将以死谢罪!”少年声嗓响亮的回响,在空旷安静大堂间感到揪心的心痛。
他拿到了赐死令,代价是双手的鲜血。
白刃被他挑起,他的第一滴血,划向了他的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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