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音道遇大雨,没法回去,只能折返回酒肆,等待雨停。店家一看是他,态度就不好了,让他往旁边点,不许挡住门口灯笼的明儿,更不要踩得哪里都是泥。
对此他无话可说。
确实,脚上有点儿泥泞,不过宗忱带来的一些误会和乌龙,确实因他而起。钟离音不是瞎子,看到几个跑堂擦地擦桌子,个个脸上都挂了彩,前因后果不用问就猜出来了。
楚天慵这厮,不至于吧?
钟离音想了想,终究没敢开口。他庆幸今日这衣服是穿了好几日的,因此脏了也不甚在意。就是这雨,怎么回事,压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越下越大,水汽越来越重,钟离音有些怕,不会下一晚上吧?
路对面好像有个卖伞的,四下昏暗漆黑,钟离音蓦然落寞,以前如果忘了带伞,要么借,要么蹭人家的伞面。可现在他人生地不熟,还没什么朋友,能找谁呢?蹭人家的屋檐,人家还不乐意。
他靠着凉棚的木柱,装聋作哑,反正不听不看等于没有。
要不去买个伞?
钟离音咬咬牙,想冲入雨幕,赶紧买好伞回去得了,不然桓纵又该说他。
他低下头去,防止雨丝打到他的脸和眼睛,全力向前冲,视野晃动,他灵巧躲开好几个路人的蓑衣,终于在车水马龙里——
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住对不……”钟离音猝然抬头,头发两侧的碎发已经全部打湿,肩膀那里的衣料也湿了不少,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正是他避之不及的活阎王,桓纵。
与此同时,伞骨流下一串串的水珠,把他们和周遭世界隔绝开来,仿佛那些喧闹和聒噪都随之而逝。
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天气,钟离音想。
“怎么不带伞。”
钟离音心道果然,桓纵果然这么说,“忘了呗。”
桓纵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走不走?”
“走走走!”钟离音抱着桓纵的胳膊,如此一来,他们靠得很近,一张伞面勉强能容下,“咱们靠近点儿,我不想身上湿答答的。”
桓纵不说话,无声之中把伞檐往钟离音这边偏了偏。
“对了,府君,你去哪儿了?我回到宅子之后没见到你,等了好久都不见人。”
“给你拿衣服去了。”
“啊?我?”
“方鸣叶听说你舍不得穿那件锦袍,看你面善,就自己拿料子给你做了几件便宜衣服。”桓纵目不转睛直视,木然把衣服递给钟离音,又在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泥水的时候,把钟离音往旁边一带,不知不觉就拢住了钟离音的肩膀。
“哇。”钟离音呆呆的。
桓纵不明所以,“你哇什么。”
钟离音嘿嘿笑道,“这样好像更省地儿。可是话说回来府君,你这么大一块儿,该换个大点儿的伞。”
“我一个人打够了。”
“冷不防会跟人一起打伞嘛。”
“没有那种可能。”
“今天不就有了?”
桓纵瞪了他一眼,钟离音知道自己又自作聪明了,马上闭口不谈。
“你自己随身带伞,自求多福,总比希望别人打一个大伞强。”
“我错了,下次我会注意的。”钟离音率先滑跪,不过肩膀被桓纵紧紧握在手里,竟是无法动弹,也不再挣扎。
两个人并行一路,钟离音怀揣自己的新衣,心里还挺美的。桓纵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对他还挺关照,这样的主司,比起之前的陆预,可以说是甩了十八条街。
钟离音觉得他也是幸运的,父亲说的没错,因祸得福,谁知道呢。
回到府邸,钟离音又是闲不住,身着蓑衣去后院池塘吭哧吭哧采菱角,满满一筐,成就感十足。反正雨下这么大,他出不去,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不如再蒸一屉菱角糕。
桓纵和之前不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看他的一举一动。
“府君怎么来了?君子远庖厨,这儿火气大,府君赶紧回去吧。”
“你怎么做菱角糕的?”
“啊?”钟离音眨巴眼,“这个也还好吧,就是先备好糯米粉,把菱角打碎,然后……”
桓纵却撸起袖子走了进来,“你教我。”
“啊?你学这个……”
“快点。”桓纵穿上围裙,倒腾旁边各色各样的模具,“这是什么?”
“模……模具,用来压花样的。”
桓纵想起今天瞿商吃掉的那一个就是莲花状,于是把莲花形的模具往灶台里一扔,使其充当一会儿点火的材料。这一举动吓到了钟离音,他差点就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了,“怎么了府君,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你怎么就扔啦?”
真是家大业大,豪横啊!
桓纵装没事人,翻了个白眼,“裂开了,不吉利,我就扔了。”
真的裂开了?不过看桓纵这么笃定,钟离音也不好再说,只能心疼他的莲花模具,随便拿起另一个元宝状的,“这个我也喜欢,嘿嘿。”
“那就这个。”
于是钟离音和桓纵,一晚上倒腾出一屉菱角糕来。桓纵一开始总是不得要领,要么水加多了,要么粉加多了,结果一勺一勺的,陶盆都快被塞满了,钟离音哭笑不得,手把手教,才没更糟。
在钟离音的全程指导下,菱角糕最终香喷喷出炉,钟离音十分满意,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他忘了件事——做多了。
一般来说,糯米不能多吃,吃多了会积食难消化,钟离音本想做两个人吃的量,奈何看到桓纵这么高兴,没控制住,一下子做了好几屉。如果放在厨房,很明显会放坏,他只好拿出一叠油纸,打算一并包了明日带去府衙。
桓纵脸上难以觉察的笑瞬间消失无踪,满是面粉和糯米粉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钟离音的胳膊,“你干什么?”
“哦,有点多,我就包好,分给大家吃。”
桓纵一想起瞿商……哪怕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瞿商,为什么要和瞿商比较,但他无比明白一件事,他不想让瞿商高兴,不想看见钟离音喂那厮。他不敢让钟离音知道,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情感因何而来,他自己也云里雾里的。
本能压过了理智,“不用包,给我,我吃得下。”
“真的?别逞强,府君。这是真的顶饱,你会吃撑。”
“我说让你给我你就给我!”桓纵声色俱厉,“更何况,这还是我家池塘里的菱角,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钟离音愣在原地,须臾,“好,好好,给你,都给你,有话好好说嘛。”
桓纵一把拽过油纸,自己包了起来,可他其实并不会包,包好的形状歪歪扭扭,绳子都是死结,但他就是不让人碰,把菱角糕放在跟前儿,护食似的。
“府君你别着急……”
“我知道。”
“吃多了真的会积食。”
“……我知道。”
“其实我还会做别的糕……”
“……”
钟离音强忍着没笑出来,桓纵跟这辈子没见过菱角糕似的,抱着几大包菱角糕,跟好久没上街的小孩缠着大人买东西、大包小包揣怀里一般,“是因为我今天分糕点的时候没给你留,你生气了?”
桓纵冷笑,“你又知道了?”
钟离音知道桓纵这是好面子呢,“不不不,我瞎说的,我不知道。那个,天色已晚,该睡觉了,府君……”
“你跟我来。”桓纵从廊下回到起居的堂屋,把来回腾挪地儿的镇纸又还给了钟离音,“这个给你,以后不要再说还了。”
“啊?可是我不能白得你的东西啊,我已经欠了府君好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送出去的东西最后又收了回来,说出去像什么,好像我心疼这镇纸似的。”桓纵反唇相讥,“快点,拿走。”
“哦哦。”钟离音真是纳了闷了,桓纵为什么总这么奇怪。说到底也怪他,何必当初多此一举。钟离音凝视着兜兜转转回到自己手里的镇纸,长舒一口气,而后离开了桓纵的屋子。
“造孽啊。”
桓纵满心欢喜,面前是若干个元宝状的菱角糕。也就是因为这些糕点,和今日一起做的过程,桓纵逐渐明白了钟离音的可贵之处。
原来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原来他并不吝啬对自己笑。
桓纵舍不得吃,这些菱角糕里有他的一份,只是看见那些面粉,他就不由自主想起钟离音的身形来。
其实,钟离音没那么差……桓纵因为偏见,总把他当下属来看待。可钟离音呢,好似全然不会记仇,记吃不记打,要是别人,早离桓纵远远的。
也就钟离音,不识抬举又不识时务。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府君。”黑衣卫士自堂前跃下,“谢姑娘后日便可到达,至于钟离音的家眷,我们也在着手联系,争取将他们安全转移到寻阳。”
“万不可出差错。”
“府君放心。”黑衣卫士很快消失在了雨幕里。
桓纵马上一股脑包好菱角糕,控制自己不再看、不再想,“我这是怎么了……他只是下属而已。”
当晚桓纵睡觉,梦到了很匪夷所思的事,醒来后脸上汗涔涔的,只记得在梦里,他抱着钟离音坐在自己腿上,两个人的姿势无比亲昵,钟离音带着哭腔,在他耳畔说着“以后再也不敢了”。
而他在梦里愈加放肆,抚着钟离音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你要是再气我,我以后有的是法子。”
他低头一看被子……
桓纵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脑海里纷繁复杂的事情全部刷掉,刷成一片空白。
獾总:这糕点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个个都有?
小音:大家都有了。
獾总:剩下的总该给我。
小音:那是给宗副将的捏。
后面这个嗯嗯的梦被删得差不多了哈,大家自行脑补哈。这肚子为什么凸起了呢,好难猜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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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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