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璎瞑

沈寂守在苏幸身边,他低头想了想,“或许可以将你的五感封闭,说不定会好受些。”

苏幸轻摇头,有些抗拒。

“不必。”

五感被禁,跟被困的那些日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愿。

“师父,香囊还在吗?”

先前只顾着躲藏,苏幸差点把香囊的事忘没影了。

“在的。”

当时沈寂随手把它收到了储物戒里。现在取出来放在手中,香囊不大也不小。

苏幸伸手接过,扯开香囊的束带,里面装的并不是干花亦或是艾草,而是一枚信令,上面刻有五尾狐。他丝毫不感到意外,是陆晌,不,宫昕延干得出的事。

“信令?”沈寂有些惊讶。

“嗯。”

苏幸拿起信令,收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再将其破坏掉,神色淡淡。

沈寂眉间忧色渐浓,问道。

“还要跟宫家人有所接触吗?”

“宫家势力滔天,躲是躲不赢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落不着好。”

苏幸劝慰沈寂,也劝自己,小声说,“他困我四十七年,让我生不如死,要他一条命不过分。”

他视线没有实处,麻木地喃喃道。

“不过分的……”

沈寂揽住他的肩,心里酸涩,没说出话来。

苏幸靠在沈寂怀中,闭上了眼。他疲倦极了,一整晚都在压抑自己,生怕没忍住一剑砍了上去,但修为不敌对方,只会任人宰割。

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四十七年前,临近出谷时,苏幸坐在床榻旁对自己说的话。

如今一语成谶,成了真。

“执剑横行过江湖,献情忠坚予一人”是笑话一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也是笑话罢了。

……

“呃!……”

苏幸咽喉像是被堵住,喘不上气。喉咙处发出的声音如破风箱般,嘶哑难听。他将自己蜷缩在床上,面容是不正常的潮红。

凌阑剑化形踏入设了禁制的房间,幽蓝眼睛被红色阵法占据,已然失去理智。它一步上前钳住苏幸的手腕迫使对方身体在自己面前袒露。缩成一团的身子被迫打开,他仰躺在床上,视线模糊。

凌阑俯下身,头凑到苏幸脖颈旁,先是贴近嗅闻了片刻,喷洒的鼻息让被控制在身下的人打着颤。它张嘴露出整齐的牙齿狠狠咬下,浓烈香气从伤口处迸发,近乎贪婪地吸食着。

苏幸痛呼出声,手抵着凌阑胸口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剑灵,但无济于事。

沈寂加固完谷中阵法匆匆赶来时,看到这一幕。他没料到自己离开这么短时间,苏幸的反噬便已经到来,冲上去按在凌阑肩头。

来自白阶的震慑迫使它松开口,凌阑被粗暴掀飞撞到墙上,嘴角还残留着未吃进的鲜血。

与以往不一样,苏幸仍保留清醒,清楚感受着遍布全身的痛楚。经脉堵塞运行不畅,一丝灵力都无法使用。

这种感觉,真是熟悉……

跟被困之时几近相同。原来反噬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具有催动和禁锢异香的双重效用吗?

苏幸又一次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束缚住他的神魂,丝丝缕缕牵绕向上。明明已经痛到发不出声,他还是笑了起来,眼里肆意疯狂。

好,好极了……

沈寂将灵力倾注到凌阑身上,灵力损耗的速度极快,几息间,三分之一就已消失。他意识到这样不行,脑海中飞快思考解决办法。

苏幸喉间似浸了血,声音细微。

“别拦……”

他借与凌阑神魂间的捆绑,强行阻断剑上白阶的灵力,重重喘了口气。

“让它喝……”

沈寂瞬间理解到苏幸的意图,既然剑上阵法是抑制异香,异香即苏幸的血液,让血液流失,反噬自然减弱。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目前仅剩的解决办法。

沈寂侧身让开条路,让凌阑上前。他偏过头,握紧袖口不忍去看。耳畔听到一声闷哼,他知晓这是凌阑又一次咬了上去。

苏幸清晰地感知到体内血液自伤口向外,与此同时束缚神魂的未知存在减弱。他嘴角上扬,虚弱地笑起。

想对了。

之后的反噬也是这样度过,时不时让凌阑取走些血。与以往一夜结束不同,这次整整延续了三日。

等到反噬结束的那天,苏幸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色已然白下去。他坐直身对着已恢复理智的凌阑道。

“现在境界如何?”

“仍在紫阶,但有些松动。”

凌阑凑上前,蹲在床边仰着头,有些害怕地问,“济郁,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苏幸失笑,伸手揉了揉它的头,温柔地安慰道,“没有的事,还得多谢你。不然不知道要有多难熬。”

“那就好。”

凌阑松了口气,化为一道流光,躲到苏幸神魂旁休息去了。

沈寂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而入,是补气的方子。身位丹修,药理自是不在话下。既然直接补血行不通,那便试试补气来助生血。

苏幸捧着碗喝完后,将碗搁在腿上,说,“师父,等养好后,我想出山往东北走。”

“东北?那地方离洛洳城不算远,去那做什么?”

沈寂不解,要知道宫家势力核心都在洛洳城当中,难保不会出些意外。

苏幸思路清晰,一条条解释着,“一是这么些年其他地方都已走的差不多,还剩东部未去。二是躲躲藏藏总不是法子,我想寻机遇,升白阶。三是宫家既已找到芫青城来,每每出门都要提心吊胆。天底下这么大,它的眼线不可能遍布中原,总有遗漏。”

他眉眼舒展,轻松地笑起来。

“再就是当时下山那句话,为了不虚此行,我总得见见。不管是这人世,还是人心。”

当然,最想做的还是找他的“挚友”叙叙旧,但目前也只是想想。

沈寂听了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还是同意了。

“好。”

……

补气的药方似乎确实有些效果,苏幸比上次好的快了不少。他将行装收拾好,来到师父屋前,轻扣门。

“咚咚咚——”

“进。”

看着推门而入的白衣剑修,沈寂神色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平静地说,“收好了?”

“嗯,来跟师父告别。”苏幸走近,一时默然,半晌才说。

“师父,”

他张开双臂,眉眼带笑,轻轻问着。

“可以抱一下吗?”

沈寂心里发酸,再也稳不住面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上前一步将自己养大的孩子紧紧抱进怀中,哑声开口。

“路上小心。”

他无法陪伴苏幸,还有事情需要他去做。

苏幸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得如果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最后只生生憋出一句。

“师父保重。”

以前都未觉得别离困难,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他没敢抬头看沈寂的脸,逃也似的离开。

这一次与之前不同,苏幸将东西分为了两份,一份放在储物戒,一份放在凌阑剑的储物空间。凌阑剑与神魂建立羁绊,倒也不怕被人夺走。

白衣剑修站立于满山碧绿间,四周绿意簇拥着他,更衬得眼眸的湖绿清澈如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细看过这人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的往东北方向去了。

……

路中,客栈。

苏幸在此处住下,打算歇上两日再继续。他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玉佩。细细摩挲片刻又收了起来,心想。

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师父。

他下楼来到大堂,这个点还没什么人在。随便找处地方坐下,蓝白瓷制茶杯的杯沿压着下唇,一口口地喝着,唇瓣染上水色。茶水寡淡无味,权当消遣。

苏幸施了术法,让周边人难以注意到自己,这样就不必遮掩面容了。

据店小二所言,现在东北就数璎瞑镇最为繁华,他打算去那看看。去完之后……应该会去长箐山吧?

听师父说那里曾经是他宗门的所在地。没有缘由的,苏幸想去看看他师父,他父母,他外婆所生活过的地方。

哪怕后三者已经算得上素未谋面,哪怕现在那山已经是云天宗的地盘。他也要去看看。

苏幸着一身素青来到路上,手里握着上次去拍卖会时的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他想起那枚在储物戒中积灰的血雁信令——

戚常岸。

无论如何封藏草和回青丹也算欠了人情,有机会要还上才是。

还有宫家……

也得还上。

想到这,苏幸嘴角挂笑,眉眼柔和,他轻叹。

“要还上啊……”

……

东北,璎瞑镇。

虽然地处苦寒的东北,但璎瞑镇却格外繁荣。四面环山,于小小一方水土扎根发芽。镇门为单孔券门,高四尺,宽二尺。顶上两端和中间分别放着如拳头般大、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步入镇门,见不到身着补丁衣衫的人,衣着颜色多以暖色为主,看上去颇为舒适。举止言谈皆磊落大方。

正当苏幸打量四周时,只见不远处有位孕妇走在路上,看上去怀有七月了,她忽然被一位冲过来的老妇人抱住肚子。

那老妇人衣衫灰暗破败,在一片暖色下颇为显眼。她四肢消瘦,警惕地看向周围,嘴里“啊——啊——”的怪叫。

竟是个哑巴。

孕妇吓了一跳,随即慌张尖叫道。

“疯子,别碰我!”

她用力去拨拉老妇人的手,面上厌恶深深。

有人看到后唾骂,眉头皱成“川”字。

“谁把这疯婆子放出来了?真是晦气!”

“她那老不死的妈呢?怎么不管管她这晦气女!”

苏幸看到有人上前把孕妇和老妇人分开,周边的人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眼里都是嫌恶。他偏头向身边的一位行人询问。

“这是怎么了?”

那人不耐烦,正打算离开,忽然见他容貌好看的很,又是个生面孔,神色稍缓,解释道。

“一瞧你就不是我们镇上的人,这疯婆子小时候哑了,每次看到孕妇都会冲过去抱着,整个人神神叨叨地看着周围。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她还有个妈,之前一直被她妈看着,今儿不知怎么又放出来了。”

他说完又觉得浑身不舒坦,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眉头紧皱,“反正你离她远点,小心沾上晦气。”

苏幸颔首表示了解,心里只觉得怪异,他又一次想起那枚血雁信令。刚取出来看,就见老妇人朝他跑了过来,本来相隔距离便不算远,没一会儿就到近前。

那老妇人年纪似七十多,苏幸也不好侧身躲开,正想着怎么办,一时疏忽手中信令被对方夺走。苏幸瞳孔一缩,惊道。

“哎!大娘,那是我的。”

只见对方抢走后,嘴巴一直哆嗦,手也抖得要命。她双眼像硬生生要瞪出来,死盯着信令上的血雁图案,突然扬起手就要狠狠把它砸在地上。

苏幸见了,手腕微动,将信令用灵力接住拿回来。他见那老妇人似要再抢,不欲起冲突,身形一闪已到十步开外。

之前那名行人看到,怒骂道。

“你这疯婆子真是疯了!怎么还抢砸人东西!”说完忙上前控制住对方,有些人见了也去帮忙。

恰巧这时老妇人的母亲过来,她脸上的皮肤已经格外松弛,老年斑遍布,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手中拄根木拐。年岁已然不小,应是九十多。有人对她说,“管好你家里人,这次都差点伤到人了!”

“就是啊!别人都怀着孕还冲撞过去,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老妇人母亲连连弯腰道歉,接过已被人制住的老妇人,晃晃悠悠地回去了。

也是奇怪,先前疯疯癫癫的老妇人此刻也像回了魂,乖乖地跟着走了。

苏幸看着手中的信令,张开双翼的血雁静静呆在上面。他把信令收起,直觉那老妇人不对劲,好像知道些什么,琢磨寻个时机去打探一番。

苏幸找处茶馆坐下,里面有位年迈的说书人正抑扬顿挫地讲些什么。仔细一听,是个传说。

说书人穿着白袍,端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清了清嗓,手上握着本书,又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朗声道。

“说来咱们镇上六十年前还流传着个传说,现在也只有像我这般年纪的才知道了。”

他震了震手上的书卷,“据悉,百年前灾害频发,彼时的璎瞑镇还不像现在这么繁荣,颇为贫穷。家家靠种地为生,但年年粮食收成稀少,连填饱肚子都是难题。”

“有一年尤甚,颗粒无收,又遇上连绵大雪。没得吃,没得穿,人人饥寒交迫,三分之一的人没出一日便病的病,死的死。”

说书人眼睛一瞪,手中书卷在掌心一敲“啪!”,语调高昂起来。

“忽然!天边出现长虹,一位容颜极美,怀抱婴孩的女子来到镇上。她声音似清铃,动听万分,得知璎瞑镇的状况,不忍人们的遭遇,施展仙术,驱逐寒日,降下仙露。厚至半身的雪化开,田地里庄稼疯长,半盏茶的功夫全部成熟,供人收获。”

茶馆里有人听了小声念叨,“当真这么玄乎?”

“女子姓孟,人们便唤她孟娘。孟娘说自己来凡间历练,璎瞑镇与她有缘。特此留下一句指示,可保璎瞑镇生生不息。”说书人卖了个关子,继续道。

“孟娘说,璎瞑镇缺少年轻人,大多为中年老年人。难以焕发镇上生气,皆被垂老死气压制。要想璎瞑镇长存,唯有生育才是法子。”

“自此家家户户以生多,多生为荣,也才有了我们如今璎瞑镇的规模。”

苏幸听完,轻摇头。一听就知这传说是唬人的,没有什么可信之处。身为修仙之人,术法也算习得不少,但从未有术法可以将严寒冬日改变,可以让庄稼促生长。

他仰头饮下茶,将身上让旁人难以注意自己的术法减弱,距离越近,受的影响越小。

不过多时,有人前来搭话。

“这位公子瞧着好面生,是第一次来镇上吧?”

苏幸抬眸,淡淡看去。

是位同样穿着一身青的女子,腕上带着金丝镯,金凤钗的流苏于脑后轻晃。似是来自富贵人家,年纪看上去不大,二十来岁。她眉眼弯弯,生得琼花玉貌,笑起来动人心弦。

苏幸轻笑,语调轻柔。

“自然。”

他伸手示意,“姑娘请坐,你我相逢倒是有缘,都是一身青。”

那般绝色面容带上笑意直让人移不开眼,女子看了脸微红,坐下后道。

“公子这容貌,我都有些自愧不如了。这可得让多少漂亮姐姐心动。”

“姑娘说笑了。”

……

二人相谈甚欢,苏幸言辞温和有礼,时不时讲些趣事逗得对方笑个不停。他得知女子名孟苒,是镇上孟家千金,今日闲来无事到茶馆听故事。

苏幸自称顾临,是来璎瞑镇游玩的散修。他借此机会打探老妇人的事,“孟姑娘,你可知你们镇上那位无法说话的老妇人?”

孟苒点点头,“顾公子说的应是崔姨。在我们这人人都认识,不过都不喜她。”

她抱怨道,“像我母亲当年怀我时便被她抱住过,受惊了差点早产。”

苏幸垂眸想了想,说。

“那这般看来,崔姨很早就开始这样了。”

“正是,不过具体为何也没人清楚。”

孟苒偏头好奇问道,“顾公子可是感兴趣?”

苏幸点头承认,眼里水波荡漾带着笑,“确实如此,今日也算险些被殃及。”

也不知崔姨对血雁信令为何毁意那般大。

孟苒嫣然一笑。

“那顾公子或许可以去问问崔姨的母亲,她或许知道些缘由。”

她眼睫一垂,又有些悲伤地说,“老镇长倒是什么都清楚,可惜他前年过世了。”

“老镇长?”

“嗯。老镇长待我们极好,没了他,也不会有璎瞑镇的今天。”孟苒低头回忆着。

“自我记事起,老镇长就处处操劳。他把家里的钱财都供给镇上,修缮房屋,又建学堂。”

苏幸赞叹道。

“是位圣人。”

他饮了口茶,试探着问。

“孟姑娘可知崔姨母亲在何处住着?”

“崔姨和她母亲住在一块儿,出茶馆往东走过两个巷子,门板上刻着“崔”的便是她们家。”

……

在茶馆与孟苒分别后,苏幸按照对方所说的路线来到一处有“崔”字的家门前。与周边三四层的房屋不同,崔家的屋子只有两层楼,雪白的墙漆也掉色脱落,露出内里的红砖。

指节曲起轻叩门扉,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没过多时门打开一道缝,是崔姨母亲。

“何事啊……?”对方声音苍老嘶哑,肺里的空气仿佛全用来说出这三个字,颇为费劲。

苏幸笑颜带着暖意,道。

“大娘,许久未见,可还记得我?”

门外的青年笑眼盈盈,长身玉立,容颜精艳。让人眼一瞧,打心底的喜欢。

崔姨母亲眯起眼看过去,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

“你是……”

“我是小顾啊,当年家里遭遇事变,还是大娘您帮了咱家。自打我记事起母亲没少唠叨,让我来看看您。”苏幸真诚极了,一本正经地道。

“哦哦,是你啊……”崔姨母亲对从前的事早已记不太清,只以为是年轻时自己做的。她将门开得大了些,让出路。

“进来吧。”

屋内装横简陋,杂物堆在一角,细细的烛火努力照亮着房间。崔姨家不朝阳,外界光亮难以照进,昏昏暗暗。

苏幸扶着崔姨母亲坐下后,自己才落座。他关切问道。

“大娘,这些年我离开镇在外修行,一直没寻得机会。如今可算是能来见您了,可还过得好?”

崔姨母亲疲倦地叹口气。

“哎,也就那样。”

二人聊了会儿家常,苏幸这才把话头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了过去。

“对了,这些年我习得医术,算是小有成就。大娘若不嫌弃,我还可以帮您调理调理身体。”苏幸眼眸似装着微光,看去亮晶晶的。

“我老了,不必为我担心。”崔姨母亲摇头,她眼里忧色渐浓。

“只是我女儿,要是我走了她可怎么办啊……”

“大娘说的可是崔阿姨?”

苏幸停了下才继续道,“说来今日我也碰见崔阿姨了,她看上去与我曾经医治的病人有些相似,像撞了邪。”

他说完似才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赶忙摆手。

“大娘,我没那个意思,您别放在心上。”

“撞邪?”

崔姨母亲低下头沉思,这么多年没少找人给女儿看病,都说是疯了。

她微掀起眼皮,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问,“小顾治过类似的?”

苏幸叹息一声,“确实治过。但大娘,我今日也只是匆匆看了几眼,不算具体,不能做数的。就说来听听。”

“能治好吗?”崔姨母亲已经不抱希望,但还是问了问。

苏幸没摇头也没点头。

“七成把握。”

“七成……”

崔姨母亲喃喃自语。她心想,最后一次,再试试。

“小顾,帮大娘看看吧。家里还有些许积蓄,你若觉不够,我再找人筹。”

苏幸一听,忙道。

“不用不用,大娘当初帮我们家那么多,不要钱的。”

他似是怕老人心里过意不去,补了一句,“如果真要,大娘您以后多准我常来串门便是。”

崔姨母亲听了弯眉笑起来,面上皱纹堆积。

“那好。”

她靠着椅背,身上气质平静祥和,是这个年纪的老人特有的。

……

在崔姨母亲的引领下,苏幸上了楼。他见崔姨母亲先敲了敲门,在里头传来动静后将门推开。里面漆黑一片,隐隐看到一张床,一个人。

苏幸偏头对崔姨母亲小声道。

“大娘,您先歇着。我想单独跟崔阿姨说说话。”

崔姨母亲点头,拄着拐离开了。

苏幸轻踏进门,合上门后抬手下了层结界,以确保里面的响动不会惊扰到外头。他夜视能力极好,看到崔姨垂头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

苏幸手上结印,悄无声息的在他和崔姨间下了道术法——

崔姨无法开口说话,识海间的交流无疑更为适合。

他开口,“崔姨?”

青年清朗的嗓音在房中响起。

崔姨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在心里默默想着。

【这是谁?】

苏幸自我介绍道。

“我是小顾,与您母亲是熟人。”

【呵,又一个套近乎的。】

“不是套近乎的,崔姨您误会了。”苏幸说。

崔姨发现对方像是能听见她说话般,神情愕然。

【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以这么认为。”

【你……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治好你的‘病’。”

苏幸笑着,他指尖现出灵力,照亮四周,俊俏美艳的容貌清晰可见。

“来聊聊天吧,崔姨。”

【是你?!】

苏幸颔首,他在屋中的一把木椅上坐下。

“没想到街上匆匆一面,崔姨还记得我。”

【那个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崔姨冷哼,厌恶、恐惧和憎恨在她眼底交织,手也攥紧了身前的衣襟。

“崔姨见过?”

苏幸伸出手,血雁信令静静躺在手心。

崔姨看见后作势又要去抢,被躲开了。

【给我!】

“告诉我缘由,就给你。”苏幸将信令收起来,神情柔和,语气平静。

崔姨白了他一眼,鄙视道。

【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在这装什么?】

苏幸笑着摇头,姿态松弛闲适。

“不是,我跟这枚信令的主人算不上熟络。一面之交而已。”

【那又如何?】崔姨不屑地问,面露不耐。

“崔姨跟他有过节?我猜猜……”苏幸故意拉长语调,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喉结。

“你的嗓子是这么被毁的吧。”

崔姨惊到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道,【你怎么……】

苏幸立起一根食指于唇中,湖绿眼眸带着深意,笑意盈盈。

“秘密。”

没来由的,崔姨背后漫上一层寒意,冻得她打了个抖。

苏幸吐字缓慢,笑得慵懒又肆意,“你帮我,我也帮你。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他两指间夹着血雁信令,立在半空,“当然,先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崔姨可要如实告诉我,要是隐瞒一点,我都有办法知道。”

崔姨犹豫许久,面前的青年一直带笑,明明是昳丽绝色的姿容却让她恐惧万分。

【好……但你先给我。】

“成交。”苏幸将血雁信令交到对方手中,“请讲吧。”

【那时……】

……

夜里山林漆黑一片,只闻蝉鸣。月光映照出的树影在风的吹拂下张牙舞爪,似厉鬼猛兽。

小女孩打小便听着孟娘的故事长大,对此深信不疑。母亲在嵊缃三十五年生下她,现在她已经五岁了。

那段时日的镇子得知孟娘在选仙童,家家户户都多生孩子,生多孩子。

镇上大夫说她出生发育不全,未来都无法生育。她不懂这些,只知道人们看她的时候总带着奇怪的视线。

小女孩懂事孝顺,年纪尚小,已经开始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像扫地,清洗锅碗瓢盆什么的。

听母亲说,她有个哥哥,十年前成为被孟娘第一个选中的仙童。未来的某些日子,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小女孩时常坐在家门的门槛上,用手撑着脸颊心想,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呢?

仙童她不太懂,她只知哥哥是神仙。

镇上时不时传来婴啼声,每每听见,小女孩都知道,她又有弟弟妹妹了。

有时有些人家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一夜间消失了。他们都为此高兴,明明日子穷苦仍大设宴席庆祝。

他们的孩子被选中为仙童了。

一次夜里,她起夜。不想劳烦熟睡中的母亲,便一个人出了屋子。

屋后的树林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啼,但戛然而止。小女孩停下去茅房的脚步,心里困惑地想。

孟娘?

她压着步子,悄悄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这是第几个了?”

“记不清了,大人要就带走。”

“真是搞不懂,娉山离此地这么远,大人何故这般折腾?”

“大人的心思岂是你我可得知的?快走吧。”

离得越近,谈话的声音越清晰。

她躲在一棵树后面,探出半个头,看见两个青年在交谈着。

一个青年怀中抱着婴儿,手捂住了婴儿的口鼻,婴儿面色青紫——

被活活捂死了。

另一个青年拿着玉,上面刻有血色雁子。他们侧身站着,小女孩发现他们的后脖颈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小女孩心想,这是孟娘派来的神仙来接仙童吗?

她怯怯出声。

“哥哥?”

她的哥哥是神仙。

“谁?!”抱着婴孩的青年惊道,警惕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拿着血雁的青年走上前,发现是个小姑娘。

“小孩,不碍事。”

他蹲下身,手中出现粒白丸,笑着问,“吃糖吗?”

小女孩见这大哥哥跟变魔法似的,高兴地说,“好。”

哥哥是神仙,这也是神仙。

神仙哥哥。

她拿起白丸,抬眼看过去。琉璃珠般的眸子透亮澄澈,好奇又懵懂。

“你是神仙哥哥吗?”

血雁在青年手中握着,他面容俊俏柔和,带着温润笑意。

“是啊,快吃吧。”

神仙哥哥真好看。

小女孩将白丸放入口中,那糖入口即化,很快便来到咽喉。

只忽觉一股灼烧感出现,痛得她弯腰想把糖咳出来,但无济于事。

喉咙像是在被火烤,她哭,跪倒在地上,眼泪一直流。

这不是糖吗?

拿着血雁的青年见她吃下,起身对着同伴随意道。

“走吧,解决了。”

小女孩看着背对她逐渐离去的两个青年,他们后颈的图案如出一辙。

她疼到昏厥,天色渐亮才恢复意识。

小女孩张口想喊妈妈,喉中却只发出“啊——啊——”的声响。

她说不出话了。

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翻出纸笔将看到的图案画下,藏了起来。

……

【就是这样,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你画下来了?那张纸呢。”

苏幸抓住其中关键,立刻问道。

崔姨摊开手,无奈地说。

【一次大雨,家中进了水,晕开了。】

苏幸听了眉头微皱,“还记得是什么样吗?”

【小时候记得,越长大越记不到了。】

“纸还在吗?可否给我看看。”

崔姨起身,从床板夹缝间取出一张叠起的被水泡得皱皱巴巴的纸来,递给苏幸。

【你直接拿去就是,反正什么也看不出来。】

苏幸将纸摊开,纸张发黄发褐,还长着霉斑。又旧又破,掉地上都不会有人捡的程度。只见上面有着椭圆形的模糊轮廓,中间画的什么早已糊作一团。

“他们当时说的什么地方?”

崔姨摇头,眼神有些昏暗,【记不清了,只隐隐记得冰杉还是什么。】

苏幸低头想着,冰杉?什么音会和这个相似?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开口道。

“娉山?”

崔姨想了想。

【好像是这个,我也不确定。】

“罢了。比起这些……”苏幸抬头看向对方。

“你抱住孕妇,是为了保护孩子?”

【嗯。】

“为什么?我听闻这几年璎瞑镇并未有婴儿失踪。”

崔姨点点头,平静地道。

【你说的不错。孟娘选中仙童的日子,我哥哥是第一个,我五岁那年之后就没再怎么有婴儿被选中了。听老镇长说,孟娘手下仙童人数已够,未来都不会来了。】

“你哥哥是哪一年?”

【嵊缃三十年。】

“你五岁时呢?”

【嵊缃四十年。】

苏幸垂下眼眸思索。

十年啊……

他问,“老镇长他知道吗?”

【你说的是,仙童?我不清楚,但你或许可以问问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镇长。他应该知道什么。】

崔姨停了片刻,眼里闪过一丝痛苦,【至于我做的原因……】她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带着老年斑的手用力到发抖。

【你就当是后遗症吧。那些婴儿不是被选做仙童,都死了。】

小时候的她不懂,长大以后,她才知道那人怀里的婴儿,已经死了。明明上一秒还在哭……

苏幸无声地叹了口气,移开话题,“你的嗓子应是被毒哑了。这么多年过去毒素深根,有一定可能治好,要试试吗?”

崔姨没有犹豫,直接道。

【不用治。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再说,我七十二,没必要了。】

“今日多谢。以后若有需要的话,就把它摔碎吧。我会来帮你。”

苏幸递出一片白水晶制成的羽毛,跟反噬时师父所给的青叶效用是一样的。他接着说。

“或者赠予你想护的其他人。”

崔姨伸手接过,神色和缓下来。

【谢谢。】

苏幸站起身,“我离开后不出一刻钟,术法便会失效。”

他来到房门前,手贴在木板上撤掉结界,微微偏头。

“有什么想跟你母亲说的,就去吧。”

崔姨没吭声,看着手里的血雁信令,心里没有实感。

苏幸来到客厅,崔姨母亲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呼吸轻浅带着倦色。没来由的,苏幸想起了师父,他脚步放轻,离开了崔家。

崔姨站在昏暗的房中低着头,攥紧血雁,高举手臂将其重重砸在地上。

碎片四散,像极了散落的鲜血。

时隔多年,第一次松了口气。

六十七年的无法言语,

四十七年的杳无音讯,

没想到在今天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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