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气手中团扇几乎握不住,指尖泛白,正欲发作,身旁老妈妈却悄然上前,按住她手腕,极轻摇头,低声劝道。
“大娘子莫要被他们带偏了去。”
她这才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怒意压下,嘴角扯出一抹冷冷笑意,缓缓开口。
“怎么?你们柳家今日不是来谈退婚之事,倒是来撇清关系,反咬一口的?好啊,你们既是要鱼死网破,那我也奉陪到底!此事若传出去,我倒要看看大家伙到底是信谁?”
语罢,她团扇一甩,扇面“啪”的一声跌落在地发出轻响。
柳倾阮却依旧端立如初,神色未变,她缓缓抬眸,目光如水平静:“我们自是和和气气来谈退婚之事的,可谈,也得有谈的规矩,也是要当事人坐下来好好理论才是。”
“我家姐姐尚且坐在这呢,怎不见你家二公子?正好,把他叫出来也当面同我对质一番…”
说到儿子,崔氏下意识眼神闪躲:“他…他惹了风寒,不便见人。”
柳倾阮见状,轻笑出声,“梁二公子究竟惹没惹风寒,此刻在哪?又在做什么?崔大娘子自是比我们要清楚的,既是心知肚明,那我也就不多说了。”
堂中几人皆朝她看去,柳家母女自是茫然,可崔氏脸色却是由青转白,她知晓柳倾阮点的是何事,只是未曾想此事竟败露,还被一毛头姑娘给唬住了。
柳倾阮微微一笑:“婚事讲究门当户对,若梁家本就不愿结亲,直说便是,可借我之口,污我柳家清白,坏我柳家名声,将退婚之责推于我姐姐头上……未免,太狠了些。”
说罢她缓缓敛袖,福了一礼:“大娘子既说有什么便说,那我说完了。”
“至于眼下该如何处理此事,您应当有所定论了。”
崔氏的脸白得吓人,却再也说不出一字。
…
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碾过长街,柳如茵坐在靠窗边,望着梁府朱门渐远,心下仍是为着方才那一幕震惊。
她这四妹妹向来不学无术,曾把来教书的私塾先生气走了好几次,成日也不喜念著书,只喜爱看话本。可如今竟是这般条理清晰,能言善道,令人找不出错处,还把退婚这儿事办的如此妥帖,堵的梁家无话可说。
柳倾阮这般为她出头,柳如茵心下道不明的感动,就好似回到了她们幼时,那时她便时常被柳倾阮护在身后,更甚她的命,也是柳倾阮救的。
所以既便她后来做过多少错事,柳如茵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她总觉着那不是柳倾阮。
但如今,从前的柳倾阮又好似回来了,她只感到莫名之安心。
“妤儿,你方才在梁府说的究竟是何意,母亲怎一个字也没听懂。”
江映蓉话落,柳如茵探了头,也想听听那究竟是何意。
柳倾阮靠在椅背上,柔声开口,“母亲,我昨夜便派人查了梁家近日往来的宾客和梁二公子的行踪,这才发觉早在半月前,梁二公子便频频出入南巷的钱府。”
“而后又遣人去打听了一番,这钱府,通的是京城礼部侍郎府家的道。”
梁家在京的亲戚就任太仆寺少卿,掌管车马仪仗,虽非一品二品,却也是正四品上的实权官员,平日里常出入宫禁,与京中各大府往来密切,与礼部侍郎素来交好。
而那侍郎大人,正是新近得宠的东宫讲读官,官家亲信,梁家若想更进一步,这门亲,自然比和柳家这样的小门户来的好。
她顿了顿:“他们梁家无非是觉着,有了更好的选择,于是便想将这退婚之责,尽数推到我们家身上,这也怪我从前品行不端,辱了柳家门风,不然他们也不会想出这法子…”
“方才崔大娘子不阻止我说话,便是觉着我还同从前一般会说些火上浇油的话,对他们有利,这才由着我说,好叫外人更确信是柳家之过,而非他们梁家悔婚。”
“说到底他们不是不要这门亲,而是想换一门更贵的。”
前世柳倾阮在春阁时时常也会招待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们,这些事儿耳濡目染,如今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欺人太甚!”
江映蓉眼中怒火翻涌,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梁家这哪是要退婚,分明就是悔婚!这是想踩着我柳家和儿女们的名声去攀富贵!”
“掉头!我要回去梁家,再好好和他们理论一番!”
她说着便要起身,柳如茵见状吓得赶忙伸手将她拉住。
“母亲莫要动怒,方才在殿上,妤妹妹并未将事情挑明,为的是叫两家都好做人。既是未挑明了,那梁家若还有半分良知,自会三思。他们也有错,想来也是不愿将私事闹得满城风雨,叫旁人看了笑话,他们自己也下了面子。”
“姐姐说的是。”柳倾阮轻轻扶住江映蓉的手臂。
“今日我们来,本就不是为了结仇怨,此事若真闹大了,咱们反倒落了下乘,不如……就此作罢,让梁家知道我们手中也有把柄,他们自是得掂量轻重,两家平和了,有些谣言不攻也会破。”
江映蓉胸膛起伏,眼中仍含怒火,终是长叹一声,“罢了,此事解决了也好,什么梁家,我们还瞧不上呢!你们姐妹二人的婚事日后我定要好好绸缪才是。”
随即她眸光柔和的看向柳倾阮,欣慰道:“妤儿如今竟是真长大了,懂得护着姐姐了……母亲很高兴。”
柳倾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笑着:“母亲女儿是真长大了。”
从今以后,那个骄横跋扈的柳倾阮不会再出现了……
暮色渐合,青石长街被斜阳镀上一层薄金、马车轱辘声渐歇,车帘轻掀。
“妤儿。”
柳倾阮正要踏进府,便听见柳如茵唤她,故而驻足。
“今日之事真是多谢你了,若非你从中周旋,此事断不会如此顺遂。”
柳倾阮闻言,眉眼弯弯上前一步,轻轻挽住她的手:“姐姐莫要再说谢字了,此事本就是我的错。从前我年少无知,任性妄为,做了许多蠢事,伤了你的心,如今想来,几日前落水,阎王老爷不收我,想来是嫌我罪过未赎,特意留我在这世间,从头做人呢。”
“往后若有谁敢欺你,我便同你一起怼他们,两个臭皮匠,虽说未必臭死诸葛亮,可把那些小人熏得掩鼻逃窜,倒也是绰绰有余。”
柳如茵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尾微红,似有薄雾氤氲,“你如今是真长大了,日后若是无聊,便来我院寻我。”
可又忽而想起柳倾阮本不喜自己去寻她,也不喜来她院子的,生怕她生气,柳如茵又赶忙道。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
她话还未讲完,就听柳倾阮打断:“那便太好了,姐姐也是呢,若是闲来无事也可来寻我。”
话落,柳倾阮心底莫名涌上一种难言的熟悉感,方才那话怎会如此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说过一般。
不过也只片刻她便释然,这定是曾经柳倾阮脑中存在的记忆。
怎会与她有关……
…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城中的飞檐翘角,万籁渐歇,唯有更鼓声远远传来,三更天的梆子敲得人心微颤。
翡月居内,青瓷莲花灯静静燃着,烛火摇曳,将柳倾阮的身影投在素白的纱帐上,纤细而静谧。
她端坐书案前,一袭月白中衣,外罩素色褙子,案上铺着澄心堂纸,她执笔悬腕,正临着王右军的《兰亭序》。
“冬儿。”
她忽而轻声开口,“可打探到……他的消息了?”
冬儿正立在门边整理熏笼,闻言连忙上前,低声回道:“姑娘,奴婢正想您说这事儿呢。”
“听茶水楼的那些听客们闲聊,说是……小侯爷生了好大一场病,高烧不退,连太医院的孙太医亲自去了都说他脉象微弱,恐难回天,药都换了三副,皆没见起色。”
啪——
一滴墨,猝不及防地从笔尖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柳倾阮的手微微一颤,笔尖悬在半空,指尖泛白。
她猛地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惊错:“他……然后呢?!可是……救起来了?”
“姑娘莫急!那些人说了小侯爷是自己醒的!如今脉象已稳,人没事的。”
柳倾阮闻言,紧绷的肩线骤然松懈,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便好……”她低语,眸光微闪,缓缓搁下笔,轻触那团墨渍,指尖微凉。
上一世边关战报传回,说小侯爷率三千轻骑夜袭敌营,以少胜多,大破北狄主力。捷报入京,满朝欢庆,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于太和殿设宴,赐他金甲银枪,随后便下旨——命他起统领禁军,掌皇宫内外防卫,一时间风头无两,权势滔天。
第二年裴熠科考,又高中了进士,众人皆倒是前途无量,许多达官贵人家也开始打探他可否婚配,争着想把女儿嫁到裴家,只不过都被裴熠一一退了罢。
想到这她不由得轻轻一叹,又执起笔,笔尖无意识地滑动,纸上已悄然写下一个“裴”字,她竟未察觉,只怔怔望着窗外残月,唇边低喃:“什么时候能见你一面啊……”
你我此世并未有所瓜葛,若我寻到了你,你可还会心爱于我?
“姑娘,您这纸都污了一块了,”
冬儿见她呆楞在原地,将端着的烛台置于一旁,轻声说道,“奴婢给您换一张罢。”
“嗯?“柳倾阮笔一抬,骤然回过神,忙将那纸攥入掌心:“别……别丢,烧了罢。”
冬儿一愣,随即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她接过那张纸,正要退下,忽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姑娘今日练字这般用心,大公子若见了,定是要夸您的。从前您最怕临帖,一提笔就喊头疼,如今竟能静坐半个时辰,大公子知道了,怕是要欣慰得落泪呢。”
“大哥哥……可是在偏院?”
“回姑娘,大公子如今在柳家郊外的庄子上呢,说是那儿清静,无俗事烦扰,也静得下心读书,好为秋闱做准备。”
柳倾阮轻轻点头:“那改日我叫上三姐姐,一同去看他。”
她顿了顿,忽觉今日府中格外安静,又问道:那……二哥哥呢?今儿怎的没见他?”
前几日柳穆朝时不时就来寻她,给她带了糕饼和果子,可没说两句话后,又总是用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若非他神经大条,只当妹妹是真被撞傻了,柳倾阮还真怕被他看出什么来。
冬儿闻言神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姑娘竟还不知道?”
“二公子……被禁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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