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椿居内室之中,烛火摇红,映得檀木案几上的账册泛着微光。
江映蓉端坐于紫檀嵌玉的绣墩上,指尖轻点账目,眉目沉静,眸光如水,身旁的老妈妈捧着茶盏立在一旁。
“大娘子今夜又熬得晚了,这些账目本就清楚,少看一晚也成的。”
江映蓉抬了抬已然酸涩的眼,唇角微扬,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庆幸:“如今啊,这家里头都是自己人,账目自然是清楚,也就外头几个铺子烦乱些,不妨事,改日我在亲自去查。”
“幸而当年他们柳家那几房来闹事,我坚持让呈山分家,若是那几房参了进来,这账目便是十个我也很难理清。”
柳家门户众多,儿孙也多,世代务农。也就是到了柳呈山这一辈,才中了第,出了官场上的人才。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却也是人人巴结,恨不得在佛像上刮金子,好捞些油水,今日又是借银子,明日又拖办事…这日子不是自己过,倒像是帮旁人过。
江映蓉自小那也是父母娇养长大的,家中经商,也曾做过宫里的生意,幼时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性子直烈的很,哪受的了这种委屈。
她这位官人是极孝顺的,可在他们柳家,最孝顺的却落不得好。母亲疼小儿子,却从来不问大儿子长短,就想踩着柳呈山拼命的来的官位,替她柳志远铺路。江映蓉怎可让他们如愿。
张妈妈笑着点头:“大娘子向来有远见。”
话音落,外头忽而传来一阵轻促的脚步声,丫鬟掀了帘子进来,福身行礼:“启禀大娘子,四姑娘来了。”
柳倾阮从外头探了头,眉眼弯弯掀帘而入。
“女儿给母亲请安。”
“妤儿来啦,快快来母亲这儿。”江映蓉立刻朝她招手,语气里满是宠溺与欢喜:“这么晚了,怎的还不歇下?可是又贪玩了?”
“女儿本在院里消食,瞧见华椿居的灯盏还亮着,就来看看。”柳倾阮温笑着坐下。
先柳家四姑娘有父母宠爱,却全然不知珍惜,总是目无尊长,冷言冷语。如今柳倾阮成了她,拥有了一切,能做的不多,却也想替她,也替自己守一守,拥一拥,这得之不易的亲情。
“女儿听说……二哥哥被禁足了?可是犯了什么错?”
话一出口,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烛火噼啪轻响,江映蓉指尖轻轻抚过眉心,幽幽叹了口气:“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透着几分无奈:“就是你二哥哥……想去投军。”
“投军?”柳倾阮一怔。
江映蓉缓缓闭了闭眼,“你二哥哥你是知道的,自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就爱舞刀弄枪,如今长成了,心性愈发倔强,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我与你父亲,如何舍得他去那等凶险之地?沙场之上,生死一瞬,哪怕他武艺再好,又怎能保万全?”
大梁疆域辽阔,陛下多重用武将,可权柄再大又如何?若柳穆朝真创出了一番天地,凭他那愣头青的性子,怕是届时皇帝忌惮他他都不晓得,还上赶着去找死。
他这般不成熟,这让江映蓉如何放心得下?
“母亲说的是。”
柳倾阮沉默片刻,忽而轻声:“不如…让我去看看二哥哥。”
江映蓉闻言,轻轻一笑,带着几分疲惫,也带着几分欣慰:“你啊……万别戳你哥哥心窝子才是。”
柳倾阮起身福礼,笑着应:“母亲放心。”
出了内室,夜风凉,扫过脸颊,带着刺骨的疼。
柳倾阮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转向一同出来的张妈妈,“张妈妈,母亲总是在夜里看账目吗?”
张妈妈一愣,随即叹道:“是啊,大娘子管家多有操劳,只说若是账目不好,她心不落定,睡也不安稳。不过也好在咱们外铺的账册都有得力之人帮着看,大娘子这才轻松了些。”
柳倾阮闻言颔首,只又道:“我明白了,张妈妈劳您吩咐小厨房,今夜起,每日二更前后,送一碗明目的汤水来给母亲。”
她也没看过账,只知道大宅户的账目自是繁琐,纵是想帮忙分担也是有心无力……待看过柳穆朝后,若是有闲时再仔细学一番,多份技,也好帮帮母亲,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张妈妈眼中一亮,暗道四姑娘当真是转性了,满是欣慰:“哎!四姑娘真是贴心!奴婢一定亲自去交代。”
……
隔日早,天色昏沉,昨夜忽而落雨,院中草木还沁着清寒的湿气。
柳倾阮提着食盒,小心的踏着青石小径缓缓朝东角的院落走去。
行至砺剑堂,入目便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足有半亩大小,地面夯得平整坚实,边缘还留着练武时踩出的浅浅脚印。
空地一侧,立着几个木人桩,桩上刀痕剑印交错,显是常□□练。几杆长剑斜插在剑架上,剑鞘古朴,剑穗已有些褪色。
“姑娘,二公子说是被禁足…怎的屋前连个看守的小厮都没有啊……”入了院,冬儿便压低声音,满脸疑惑地嘀咕。
柳倾阮脚步微顿,也悄然打量起四周。
的确,这里未免太安静了些。
以二哥哥耐不住的性子,既是被禁足,母亲定是会派人看着他,既是无人看守,他也早该跑出去了,如何会乖乖呆着?
她走到房前,抬手轻叩。
屋内静了片刻,才传来声响,带着几分不耐,“我不管你是谁,我都说了别再来敲了,去告诉你们大娘子和柳知县,就说在他们应我前,我是不会吃饭的!”
“二哥哥。”柳倾阮轻声开口:“是我呀。”
屋内又静了片刻,片刻传出柳穆朝的轻哼,“是母亲派你来劝我的吧?你且回去,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柳倾阮不由得抿唇一笑,她这哥哥还当真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二哥哥,不是母亲叫,是我自己来的。”
见屋内没反应,她忽而压低声音,假装咳嗽两声,声音轻颤,带着几分羸弱。
“咳……哥哥,外头冷,我风寒才刚好……”
演的就似真的一样,冬儿立在一旁看呆了,若她把眼睛挪开,还真会以为她家姑娘病了。她竟是头回知道姑娘演戏是手拿把掐。
这若是台上唱戏的,定是主角儿。
柳倾阮话音未落,屋内顿时一乱,脚步声急促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猛地拉开。
柳穆朝立在门内,一身玄色劲装,身姿壮硕如松,英朗的眉目此时却带着几分焦躁与担忧。
他一眼看见柳倾阮立脸色微白的模样,顿时皱眉:“谁让你大清早跑来的?冻病了怎么办?”
“我没事。”柳倾阮抬眸,眼波盈盈,带着笑意,“哥哥肯开门,不请我进去坐坐?”
柳穆朝瞪她一眼,却还是侧身让开:“真拿你没辙,进来吧。”
“多谢二哥哥。”柳倾阮提着食盒,轻步走入。
屋内陈设简朴,一床一案,案上摊着几本兵书,墙上挂着一副弓箭。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边打开:“我特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本想着弄些开胃的,又怕你几日没吃东西,只食辛辣的伤了胃……”
见身旁没动静,柳倾阮不由得抬头,明明屋内也不大,可柳穆朝却站在墙旁,和她隔了老远。
她不由得奇怪:“二哥,你离这么远做甚么?”
柳穆朝身形一滞,顿了顿,才低声窘迫道:“我……两日没沐浴了,怕,怕熏着你。”
柳倾阮一怔,着实是没想到柳穆朝这么个习武之人,竟这般讲究。随即忍不住扑哧一笑,:“二哥哥,你是我亲哥,我哪会嫌弃你。”
她一边说,一边提步上前,毫不避忌地走到他身边,把他往小桌旁带。
两人重回案边,见桌上摆着的都是他素来爱吃的小菜,柳穆朝腹中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咕噜声。
这声响,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耳根微红,轻咳两声掩饰。
自被禁足起,他便闭门不出,除了去院子里打拳,饿了就灌些水,心里郁结之人,哪有心思吃饭?
他抬眼瞥了柳倾阮一眼,语气故作淡然,“这饭……我便吃些罢,免得你白来一趟。”
说罢,他一屁股坐下,不再多言,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柳倾阮也坐下,双手撑着脸颊,眉眼弯起,静静地看着他吃,待他吃了小半碗,她才像是无意提起般轻声开口。
“二哥哥,听母亲说,你想投军啊?”
柳穆朝一听,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双臂交叠于胸前,气冲冲的背过身。
“你看,我就说你是母亲派来劝我的!柳温妤,我就不该信你!这饭我不吃也罢!”
柳倾阮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儿,伸手戳了戳他,忙开口。
“别,别生气呀,我就是随口问问,真不是来劝你的。”
“你说真的?”柳穆朝转过头,满脸不信任。
柳倾阮迎上他的视线,又将粥推到他面前,眸光清亮,“当然是真的,我知道哥哥心里头郁闷。”
“可我也知道,你心底是有顾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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