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至今,天儿一日冷过一日,前两日才过大寒,雪落得越发猛烈,小木儿可是好一阵子没出过门了,今日不但啃了鹅腿,还且能随娘亲上街溜达,把他乐得没边。
母子二人出门前往身上再添了一件外袍,裹成厚肥结实的一大一小俩团子,一个套了小绒帽,一个包了布头巾,迎风闲逛走出老远,一家一家摊子挑了老半天,终于在一位半老大娘的鞋摊前,仔细挑选起来。
邱婉儿自问也算见过世面的,然眼前这位摊主,目光是落在她二人身上,手速却分毫不减,飞针走线,轻巧细致,纳鞋叫卖两不误,伺候他们挑选问答的工夫,一只精巧可人的墨色小筒靴露了形,惹得母子俩眼前发亮,接过那大半只成品的玩意儿,爱不释手。
“大娘好手艺!”
瞧着儿子欢欣又兴奋的小模样,邱婉儿便觉顶着寒风逛这老半天值了,凉飕飕的手探出,捏一捏小家伙的嫩腮帮作作恶,转首向摊主赞去一声,接着问价钱:“这靴子大娘怎么卖?”
摊主这才自手中活计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客人,摊前这个高挑的带娃女人,俗气的头巾遮了她大半颗脑袋,自斜下而上的角度倒是能瞧见一张狭长的面容。多的不敢说,此女挺拔秀丽的气质真不与她眼下这一身扮相合衬,询问价钱时眸光中的在意也不似假,大抵是个家道中落为几两米犯愁的可怜人……
卖鞋大娘守街叫卖数十年,阅人无数,笃定自己眼光无误。
于是,价钱出得自认公道:“一钱。”
“一钱?”俗气装扮的女人瞪眼,调提了上来,“不能吧大娘?这么小的……”
“料子少,料子好哇!小姑娘,大娘手艺牢得很,整条街没人不晓得,这个价良心。要是三下两下能穿坏,拿回来我给你修好!”
卖鞋摊主话毕,见对方面色仍未松动,添一把油:“瞧你家小娃娃多稀罕,过年了给他买双靴子嘛,毛绒的多暖和,这样式配你家娃神气也可爱不是……”
邱婉儿并非听不得哄劝的软耳根,纵是这位商贩手艺了得,她还是个商贩,好价钱卖出商品是她最终目的,莫论好听的言语是否出自真心。此类人往往不受正为钱发愁的婉儿待见。然当此时刻,对上儿子期盼犹豫交织参半的眼神,叫她立时下了决定,探手入怀掏荷包,
“包起来吧大娘,一钱就一钱。只是咱有话在先,要真穿了没几回就脱了针磨了线,我会来找你的。”
大娘乐了,吊起眼角皱纹横生:“好说!”
新鞋自是包得利索,邱婉儿一手抱鞋,一手牵儿子,母子二人继续向前逛去。小家伙极是兴奋,小脑袋随着小眼珠左右环顾目不暇接,这年节气氛浓厚的闹市,牢牢将他吸引。
当娘的对花出去的银子只心疼了一小会儿,谁让她儿子招人疼,一双鞋子算点啥,稍后她要领儿子去裁缝店做身好的,今日典押出去的玉镯,足够他们娘儿俩过个好年。
“木儿,前面有家董记布庄,听说布料样式多衣裳也做得不错,咱们去一人裁一身怎么样?”
“好!”
木儿年幼,心智尚未成熟,向来对钱财花销有度的邱婉儿今日意外的大手笔,将他唬得乐开花,心中对自己这大个子娘亲的景仰与崇拜,更上一阶。
午后北风越发猛了,眼看天色又将落雪,邱婉儿为鼻头冻红的小家伙紧了紧帽子,拉他加快步速,“咔呲咔呲”一路朝前走去,为街头薄雪地面添上深浅有别大小不一几道鲜脚印。
董记布庄,是凉州城叫得出名堂的老字号,大小分店遍布全城,与城中数不清的大户人家主雇往来多年,远不止邱婉儿口中的一句“名声不错”。
母子二人踏入的这家,位处城西之地,是董记少有的几间主做平民生意的铺子。即便如此,此店装点依旧比周边几家小店气派不少。
这家董记城西小分店,铺面不算太大,大小物架上陈列了琳琅多样的布匹样式,轻易将邻铺给比下去,店中角落一鼎暖炉碳火正旺,案前的掌柜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堂前小厮有二,均忙着招待客人,婉儿母子顶着风霜寒意撩帘子入得厅来,暖意霎时裹了周身。
“二位客官里边请。”
有客至,店中实是抽不出人手,掌柜的便停了记账,亲自相迎。邱婉儿早在进门的第一眼便已将店内境况环顾了然,收回目光之际,抬手摘了头巾,向接待者颔首,
“掌柜的有礼。我母子两人想来贵店裁做一身过冬衣物。”
“二位来得正巧,今日东家有喜,店中大酬宾,凡进店选布裁衣者,八成价,另有薄礼相赠。”
掌柜的面带笑意,说话间不着痕迹打量了眼前这二位客人,小娃娃机灵可爱,大人原是神色平静,听得他一番酬宾解说,意外着挑了眉,为她那张英气的细长面容再添几分气势,靠近后发觉自己竟无法与其平视,心头不禁暗暗淌出一滴汗。
“哦?既有这般好事,掌柜为何不将消息展示门外,如此,生意该是会火热更甚罢。”
出门在外,邱婉儿从不是个心思单纯的,被掌柜打量的同时,也在心底盘算着些甚么,话也就多了。
“呵呵呵,原来是懂行之人,失敬失敬!”
“不敢当。”
婉儿似乎有意与掌柜攀谈,话题自然是生意经,所学所闻一一道来,很是将对方吸引住,招待起他们母子就更为热情。
自家娘亲与掌柜伯伯所谈内容,木儿听不明白也无兴趣,小眼珠在大小货架上花式繁多的布样间转了两圈,安静牵着娘亲随掌柜伯伯步入内室,两个大人又聊了会儿,掌柜伯伯退了出去,因为有另一位大婶进来,开始为他们量尺寸了。
这内室是专用于客人量身换衣的,空间不大,布置倒算雅致,依旧是碳火旺盛,暖意如春。邱婉儿搁了手中新鞋与头巾,先为儿子摘下帽子,解去小袄及外袍,把儿子剥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才招手让那位妇人上前。
“麻烦大姐动作快些,怕孩子着凉。”
“好嘞,客官放心。”
量身大姐动作甚是利索,邱婉儿才宽了外袍,那人已将木儿手脚肩颈量度完毕,余下几处,也在婉儿褪下第二件外衣时完工。
“敢问大姐是这董记的绣娘么?手工如此利落娴熟,想必干这行有不短时日了。”
绣娘大姐招待过的客人众之又众,大都是些平民,而现下这位年轻的母亲,给她感觉却是不一样,听此人简单一句恭维,好令她得意,笑吟吟开了话匣,
“干了好多年咯,大妹子看着眼生,是头一回来董记做衣裳吧?这娃娃生得可真俊,真像你呀!”
并不是头一回被大人夸赞长相了,年幼的木儿不会因此生出何样情绪,可这大婶说便说,还带动手来捏脸他就不乐意了!娘可是说过,不能给不认识的大人碰,没有娘亲的同意,谁都不准捏他!
当娘的何尝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给陌生人又捏又摸的,只是也并未小题大做,微拧了拧眉尖,由得这个占自家儿子便宜的大姐为自己量身,继续探问,
“诶大姐,听掌柜的说今日你们东家有喜,不知是何喜事?”
“嘿,大妹子你怕是个外乡人,这凉州城的百姓可没有不晓得今儿是董家大小姐出嫁的大喜之日,全城的董记分店,热闹得不行,也就城西这块儿……来大妹子,劳烦垂下脖子,你长得太高我够着费劲。”
显然,绣娘大姐嘴皮子溜,为人也热情,婉儿与她多说两句,她便有些止不住嘴了,
“我们东家董老爷唯一的闺女董大小姐,前年和振威镖局总镖头的大弟子定的亲,原本定在去年完婚的,结果因为赵总镖头的事耽搁了一年,今日总算顺利完婚了……”
婉儿双臂轻抬,由着对方量腰身,眼波微转,道:“竟是董家千金出嫁,难怪董老爷如此大手笔,想是极疼爱这颗掌上明珠吧。”
“可不!大小姐可是董家上下捧在手心的宝。不过说起来,我们这东家老爷夫人都是厚道之人,待手底下的人都不错,我们那一批绣娘,在董记这些年也都干得舒心。”
话唠大姐嘴不停,手倒足够灵活,一面说话一面还能分心将邱婉儿的身段尺寸一一记下,末了,止住话头,收回皮尺,招呼两位客人穿衣回前厅,自己也准备离开。
婉儿哪能放她走,快速为儿子套好衣裳,自己则衣衫不整拦住那人去路,启唇相问,
“大姐,小妹姓邱,确是个外乡人,带着孩子到凉州城谋生的,头一回来董记……你我也算有缘,可否透露些消息,敢问贵庄眼下可需新招人手?”
被拦去路的大姐大感意外,她虽对眼前这对母子好感甚浓,终究只是个绣娘,一个普通的伙计,招人收学徒抑或旁的甚么,她说一百句也不算一句的。
“这……大妹子,这事儿你大姐我说了不算,要不你去问问掌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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