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凉越和柚白朝着西北方向,绕过废宅的后院,从后门出去便看到了一辆马车等候,旁的侍从见到赵凉越,便过来请他上马车。
赵凉越记得这个侍从的脸,正是褚匪的属下,便微一颔首示意,登上马凳进车,柚白随侍从驾车,马车很快消失在废宅拐角。
赵凉越朝马车内侧的褚匪拱手作谢。
虽然仅凭柚白一人足以逃脱,但刑朔和褚匪这一计显然解决了很多后顾之忧。
褚匪俯身伸手拉住赵凉越袍袖,让他坐下来,道:“溪鳞同我何必客气?只是,今日赵五赵半仙死了,以后可就没了这层身份打探消息了。”
赵凉越靠着车壁坐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袍袖从褚匪手里抽出来,道:“所谓赵半仙,本就是意料外的一番际遇,过于惹人注目,注定不会久长,褪下这层身份是早晚的事。”
褚匪扬了下眉头,揶揄道:“那我下次在京都街头,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或假扮卖糖葫芦小贩的溪鳞,或假扮杂耍艺人的溪鳞,又或者是傅粉涂朱假扮姑娘的溪鳞呢?”
赵凉越:“……”越说越离谱了属于是。
两人相对无语一段路——或者说,赵凉越单方面不想说话,而褚匪则是难得有一段路没找到话头。
终于,褚匪在看了好久故意离自己坐远的赵凉越后,开口提醒:“溪鳞不离我近些吗?”
赵凉越道:“坐这边正好,也免得挤占了褚大人。”
“啧,这挤占点位置怎么了?”褚匪说着,倏地身形一动,起身凑近赵凉越坐下,马车也跟着一晃,褚匪满意地弯了桃花眼冲赵凉越一笑。
赵凉越只觉两人贴这么近有几分怪异,但此处实在无处躲,两人又是大男人,便也默许,问起了正事:“褚大人能这么快和刑大人赶过来救我,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溪鳞的事,我自然一直时时留意着,不敢有半分松懈的。”褚匪顿了顿,直到看到赵凉越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不耐,才莞尔道,“至于今日要杀溪鳞的,正是当朝太子季煊。”
“当朝太子?”
“听闻前些日子宴饮,有个没长眼的非给他进言,说是京都突然来了个神算子赵半仙,赛过活神仙,他当面没什么,过两天就找由头将这人斩了。”褚匪说着,抬手拿过一个橘子开始剥,续道,“我们这位太子殿下素来如此,明面上支持自己父皇大兴佛教,暗里对神佛之道嗤之以鼻,恨不得全部杀之为快。”
赵凉越拒绝了褚匪递过来的橘子,思忖稍许,道:“神鬼多是无妄之谈,太子不喜也是明智之举,只是今日亲自来此要杀我,有些意外。”
“倒也不难解释,今日是太子伴驾去恒恩寺进香的日子,皇上照例又要赏赐不少东西,太子必定心中厌恶,又碍于君臣只得忍着,所以回头就把气撒到近来声动京都的赵半仙身上了。”
喜怒难测,杀戮无常,这便是皇家。
说话间,褚匪执意要把橘子给赵凉越,赵凉越只能接过,掰了一瓣送进嘴里,谁知其酸无比,赵凉越当即皱起眉头,思绪断开,抬头苛责地看向褚匪,对面的人却是欢快地笑了,似乎对于自己十分幼稚的把戏无甚自知之明。
“虽然是有一点点酸,但是新鲜啊。”褚匪很欠地凑过来看赵凉越神色,赵凉越心里窝火,但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吞了下去,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了褚匪。
褚匪接过,朝空中抛了抛,然后竟是面不改色的两口吃了下去,看的赵凉越只觉自己牙缝儿都是酸的。
褚匪笑了笑,道:“在很多年前,我还小,每天院子里都有三个橘子分,我永远吃的是最酸的那个,早就习惯了。”
赵凉越正想说你愿意自虐,我可不愿意,但看到褚匪噙笑的那双桃花眼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淡淡伤感,便没有说出口。
褚匪吃完一个酸橘子不说,又捞了一个开始剥,问:“溪鳞,还要吃橘子吗?”
赵凉越闻言皱眉,直摇头,看得褚匪心情大好。
“对了,太子此次发疯,有说什么胡话吗?”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问了我一卦,要算圣上何时驾崩。”
褚匪哼笑一声,道:“他倒是敢说,大概是仗着众皇子中,除了他以外废物实在太多。”
赵凉越看了一眼褚匪,道:“褚大人也挺敢说的。”
这时,突然有马蹄声迅速逼近,随后急急地停下来。
褚匪抬手掀开车帘,看到了邢朔泛红的眼睛。
褚匪几乎是瞬间猜到:“是宫里出事了,是吗?”
刑朔沉重地点了下头,道:“孟姨……没了。”
周围的一切只刹那间,都被染上了苍白的悲怆,连吹进来的风似乎都在哀嚎。
赵凉越看到褚匪脸上的所有笑意,真的假的,掩饰的真实的,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
沉默了半晌,褚匪稳了稳心绪,起身下了马车,嘱托侍从送赵凉越回去,便和刑朔骑马往皇宫方向赶。
赵凉越望着两人快马消失在暮色将落的天际,自己也不由自主染了几分伤感。
“公子,我们是直接回去吗?”柚白转头问道。
赵凉越收回目光,点了下头,车轱辘随即滚动起来。
赵凉越问:“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柚白:“三个院子我查完两个了,都是表面有问题,实则没问题,然后我就翻开了你写的下一步,果然去那个叫鹿鸣的地方检查出了蛛丝马迹。”
“可有具体发现?”
柚白听到这个,泄气道:“特别难打听,看起来就是个琴师住的私宅,结果跟铜墙铁壁一样,一根头发丝儿都不给你看。”
“那看来确是它了,不过接下来你不要再查院中人的具体身世了,多半是假的,查了也无用。”赵凉越想了想,道,“你从旁的查,如院中杂役出入,与外面各方的往来,尤其是商贾要多加留意,那怕是看似平常的行迹也不要放过。”
柚白点头。
京都的冬日,在第一场夜雪中如期而至,北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将德妃薨殁的消息撒满整个京都,与此同时,皇帝下令停止京畿一切娱乐。
赵凉越近来睡得一直不曾安稳,昨日也是夜过方入浅眠,并没有睡饱,但又实在睡不着,天亮醒了后,就抱着手炉翻书看。
其实翻的也都是些烂熟于心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乱了,实在是该静下来整理一番。
这日早膳后,赵凉越打算接着看书,人刚从饭桌前起身,有客人敲门。
宋叔过去开门,赵凉越一眼看到了提着两壶酒的韩亭,正隔空对着他笑。
赵凉越起身迎上去。
“今天可终于得空了,上次说好找你,不料拖到了今年下雪,这不,给你带了坛好酒,预祝你来日高中。”韩亭说着看了眼对门的萧宅,道,“当初听赵兄报住址,只觉有些耳熟,今日才发现,瑢歌的一处宅子就在你的旁边。”
“也是缘分。”赵凉越道,“何不邀萧公子一起来聚?”
韩亭却是摇摇头,随赵凉越进院,抖了抖身上的雪,道:“我只会去雪枋院寻瑢歌,这算是我和他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吧。”
赵凉越看韩亭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多问,只是转头吩咐宋叔去给煮一碗姜茶给韩亭。
韩亭忙让宋叔别去了,扬了扬手里的酒,道:“有这个,还喝什么寡淡的姜茶啊?”
赵凉越微一颔首,改让宋叔取小火炉来。
酒很快被温上,小炉的红炭火哔剥作响,给人以寒冬融融暖意。
韩亭看着小火炉,默了默,纠结一番,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这些日子一直被父亲关在家中,只因阻止父亲联合御史台弹劾韦大人。”
赵凉越问:“可是户部侍郎韦星临韦大人?”
“正是。”韩亭拨了拨炭火,道,“事关于今年镇南军军款,韦大人觉得有问题,就上奏彻查,结果确有不少模糊账。但正当两方僵持不下,偏偏西南边陲就传来了急递,言有南蛮子聚众掠杀闹事,正是要用银钱粮草的时候,而将士身后的仓库却空空如也。如此这般,倒显得是户部带头耽误军情,据说当日朝会之上,当场就有好几位回京述职的将军发了火,将矛头直指韦大人。”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镇南军在西南三州屯田数万亩,且西南边陲近十年也无大规模战事,朝廷拨款更是只增不减,怎会短军费?”
“可镇南军哭穷哭得比谁都凶。”韩亭叹了口气,道,“其实今年漠北和宁州,灾情虽不至甚过往年,但也相当严峻,韦大人他……唉,到底是我帮不了半分。”
赵凉越心里将事情整理推演一番,便猜出了大概因果,只是没想到韩亭会为了此事违逆己的父亲。
但到底,京都波诡云谲,需得步步为营,事事小心,作为赵五或许可以与韩亭畅谈,但作为初入京都不久的赵凉越,此番却不能和丞相家的二公子推心置腹。
于是赵凉越没再说什么,而是将温好的酒酌给两人。
韩亭与赵凉越对饮一杯,指腹摩挲着杯沿,感受着被热酒烫过的杯壁慢慢变凉,道:“赵兄,其实今日我来此,并非只是和你饮上几杯酒,抱怨朝堂几句。”
赵凉越看韩亭眼中有犹豫之色,道:“韩兄若是有事相问,直接说便是。”
韩亭微一颔首,道:“我曾在恒恩寺遇到过近来名满京都的赵半仙,加上之前对他济世行径有所了解,自觉与他很是投缘,可惜之后不久他便销声匿迹,我亦无从寻找。”韩亭说话间看向赵凉越。
赵凉越心下了然,直言道:“韩兄莫不是笃定我是那赵半仙吧?”
韩亭被看穿心思,愣了下,笑道:“倒也没那么笃定,只是事后细细回想,突然间觉得赵兄和那日恒恩寺山门前的身影有几分相像。”
赵凉越笑笑:“相像是我的荣幸,但是我确实不是赵半仙。”
韩亭闻言却是松了口气,道:“幸好赵兄不是,其实那赵半仙名头过盛,父亲已经起了疑心,据说连太子那边都起了杀意,他再留下来恐招杀身之祸。”
两人说话间,已经喝完半坛酒,且大多是韩亭一杯连着一杯喝完的,赵凉越便笑道:“韩兄不是说此酒预祝我高中吗,怎么到头反而全进了你的腹中?”
韩亭闻言跟着笑了笑,但很久又愁上眉梢,继续径自饮了好几杯。
赵凉越安慰道:“韦大人乃是两朝元老,又得陛下看中,想必不会有事的。”
韩亭眉宇间愁色不减分毫,道:“但镇南军军款一事到底是没能遏制。”赵凉越将杯中烈酒一口饮下,苦笑道,“虽我不入仕,但长在京都丞相府,那能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这些年,父亲和兄长做过多少残害忠良的事,又做过多少危及社稷的事。”
赵凉越:“韩兄……”
韩亭却是摆摆手,道:“这些话,与赵兄说了又何妨?当日绯霞楼内,赵兄一身素简青衣,身处繁花锦绣的一众贵门公子间,泰然自若,风华卓然,以辞赋针砭时弊,寄济世之心,泯然是我好多年不曾见过的身影了。”
时值风雪愈大,韩亭起身走到檐下,抬眼望去,天地间茫茫白絮,遮得人眼短视。
韩亭伸手握住几片飞雪,很快融作水渍顺着掌纹淌下,赵凉越亦起身,与他并肩而站。
韩亭将手堪堪收回,道:“明年此时,赵兄想必已然身处朝堂,我内心希望,赵兄走得是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赵凉越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想起好些事来,默了默,问:“不知韩兄所言的前所未有之道路,是怎样的一番道路?”
“一条真正为国为民的道路。”韩亭道,“如今的朝堂,有如王韩世家的权臣,有如孟氏忠君不渝的忠臣,可独独没有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先的济世大才。”韩亭说着,像是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其实当年他倒是悉心培养了一位有这般绝世才华的学生,可惜终究是富贵钱财迷人眼,那名学生不仅没有继承他的夙愿,反而背叛了他。”
赵凉越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问道:“这个‘他’是谁?”
韩亭道:“前刑部尚书,一代帝师,王讳。”
赵凉越虽是心里有了准备,但当韩亭亲口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怔。
赵凉越又问:“那名学生又是谁?”
韩亭叹道:“今刑部尚书,褚匪。”
赵凉越脑海中几乎是瞬间浮现了那双噙笑风流的桃花眼,狡黠藏锋,一如它的主人,城府极深又行事诡谲,叫人看不透分毫。
但赵凉越怎么也没想到,褚匪会是老师的学生。
时移世易,人心善变。
那颗初心,是否已经真的变得面部全非?
赵凉越没有说话,心里已然有了打算。
“赵兄。”韩亭唤了一声,转身看向赵凉越,问,“你可知我方才所说的王讳,是十三年前谋逆案的罪臣?”
韩亭说着倏地发笑,道:“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赵兄,他们是冤枉的。”
不是单指老师一人的“他”,而是“他们”。
赵凉越看着韩亭满目的悲凉,与当日雪枋院初见时的明朗少年相去甚远,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宽慰他,亦或是宽慰自己。
“以前的时候,我总觉得褚匪是小人,当年背师弃义,才得到了如今的高官厚禄,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韩亭发笑,看向白茫茫的天地,只觉心里空得发疼,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赵兄啊,你可知……韦大人也曾是我的老师。”
韩亭说完,呼出的气都在颤抖,他像是累急了,但又不愿意坐下,奋力迈开步子,往院子里走。
飞雪纷纷,落在肩头。
韩亭一步一步踏着雪,走到了院子角落的石桌旁,石桌已经被雪覆盖住,但依稀有红色的一个角露出来,韩亭不顾寒冷挖开雪,拿出里面藏着的一个小漆牛。
“这是你院里叫柚白的那个小孩的吧?”韩亭拿给赵凉越看,“我以前也有,有十只,都是韦大人送的,他做了我十年老师,每年都会送一只做我的生辰礼。”韩亭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下,道,“怎么又想起这些儿时的小事了,大概是偌大的京都,已经好久没有人能像赵兄一样愿意听我倾诉,也没人能像赵兄一样让我愿意倾诉。”
赵凉越一直站在韩亭背后,闻言道:“韩兄将肺腑之言相告,这份情谊我定当永远铭记心中。”
韩亭笑:“但愿许久之后,你我还能把酒言欢。”
雪势又大,天地都渐渐变得晦暗无光,两人回到席间,之前放上的酒已经温好。
韩亭为两人酌上一杯,举起相邀,道:“敬,一见如故。”
言罢,韩亭径自先饮,随后又是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是想要借酒消愁,喝得很急很快。
不知过了多久,大雪已然将整座京都覆为白色,周围极静,只能听到簌簌落雪声和呼呼风声。
赵凉越看着烂醉如泥的韩亭,又抬眼看了眼窗外的风雪,唤来了宋叔。
赵凉越语气平平:“把韩兄照顾好,醒了就送回丞相府,我要出门一趟。”
“公子,这般大的雪,你要去哪里?有事改天再办。”
“不必了。”
赵凉越说着拿了伞,执意闯进了漫天风雪,很快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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