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溪并非无故怀疑王善复,乃因这位表哥昨天还给她传信儿,说是今天要去书坊,还委婉表示要给她送两本诗词歌赋。
那书坊和银楼几乎调了角儿,完全挨不着,叶知溪这才放心大胆地来银楼取首饰,准备顺便去帝景楼吃顿饭。
经过上次迷路,她后来出门就有意识记地图,现在已经能在京师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自由走动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王善复……
叶知溪命车夫将马车停在角落,取下镇北侯府的标识,对捧诗耳语几句后给了她一个钱袋。
捧诗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道:“昨天表少爷还捎信儿去书坊,今天却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有鬼。待会儿不管怎样小姐可千万别露面,捧诗一定给您打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一扭身,迈着小碎步朝药房后门走去。
叶知溪在马车里等了片刻,不见捧诗回来,也不见王善复出来,干脆取出新买的虎头面具,将头脸一盖,慢悠悠去了药房正门口的摊子。
最近她出过几次门,发现京师百姓确实比北疆百姓更会做生意,譬如那些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酒楼或旺铺,都会在自家门前另起一摊子,或交由自家人做小买卖,或收取他人租赁费,很是精明。
万花楼被称作京师第一销金窟,但门前空地上那些卖糖人小吃的、杂耍卖艺的,都是万花楼的租客。
可谓大钱不能放过,小钱也要抓紧的典范。
王善复选的这家回春药房,门口一左一右就有两个小摊,左边那个卖糖果吃食,右边那个卖佛珠手串。打眼一瞧,竟是右边的生意更好些。
叶知溪不信神佛,对手串毫无兴趣,便准备到左边买些糖果。
“老人家,这个怎么卖?”叶知溪拈起一枚半透明的红色硬糖,正在问价,余光瞥见王善复的身影,忙转头看过去。
这虎头面具煞是可爱,是她上次出门时买的,能盖住半个脑袋和上半边脸,既遮挡面容,又不至看着骇人。
她和王善复只见过寥寥数面,远没熟到看个下巴就能认出人的地步,是以叶知溪并不慌乱,大大方方地朝王善复扫了两眼。
只见王善复步履匆匆,一手拎着两摞包扎整齐的药材,另一只手里却提着个竹篾食盒,里面应该是熬煮好的汤药,走动间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儿。
他显然在赶时间,上了那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就催促快走,因其中一个轿夫偷闲放水回来晚,还被他斥了两句。
叶知溪:“……”
她拈着那枚硬糖,深吸一口气,道:“你这糖多少钱?给我全包了,送到镇北侯府去。”
卖糖果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粗壮妇人,一看小娘子这般大方,喜得眉开眼笑:“好好好,这就给您包好了送去。我这糖才四文钱一斤,又便宜又实惠,包好了再送您两斤。要是吃得好,以后常来买啊!”
她万万想不到面前的是镇北侯闺女,只以为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出来采买,不知怎的看上了自己这几十斤的货,当然要许点儿好处笼络。
叶知溪微微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当下扔了银子给那妇人,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捧诗小碎步跑回来,气得脸蛋红通通的,低声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那王家少爷买的是安胎药!”
捧诗两只手攥成拳,恨不得给王善复两下,“那个熬药的小童还说,他买的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前就来买了。”
那时候她们家小姐还在回京的路上呢!
“我知道了,回去吧。”叶知溪摘了虎头面具,面无表情地道。
方才蹲守到王善复,那浓到呛人的药味儿一飘过来,叶知溪就明白了。
她从小身强体壮,很少吃药也不通医理,但前阵子大嫂罗淑惠动了胎气,镇北侯府时常熬药,就是这么一股难以名状的、古怪中透出点腥甜的味儿。
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说先前叶知溪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闻错了,等捧诗回来一对,这点怀疑就烟消云散了。
捧诗愣了楞:“就这么算了?要不要……”
叶知溪摆摆手,轻轻呼了口气:“回吧,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摊开来看,她不过是被姑姑家的表哥献了几回不知所谓的殷勤,远不到上前质问的程度,只是心头郁闷而已。
难怪上次见到王善复,她就隐约觉得此人有些急于求成的焦躁,原来是应在这里……
叶知溪虽然对这个表哥并无想法,但被人当成遮羞布利用,到底心中不快,也没了去银楼拿首饰的心情,命车夫调头回家,下午向朱氏报备过,就换了男装独个儿出门,溜溜达达去了万花楼。
上次没去成后她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好奇京师头号销金窟是什么样子,正好趁今天来长长见识。
“哎哟,小公子生得这么俊俏,能来万花楼真是蓬荜生辉啊!”一个浓妆艳抹看不出年岁的妇人摇着手帕,边笑边招呼叶知溪往里走,“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听个曲儿?楼里正巧儿有新来的舞姬,身段儿好得很,您要不要看看?”
说着隐晦地打量叶知溪两眼,娇笑道:“模样好的男子也有,想找什么样的您尽管开口,包您满意!”
叶知溪:“……”
她心中惊叹连连,暗道京师人真会,面上却不肯露怯,故作老成地道:“来一间包房,要两个唱南调的姑娘,再上两壶酒。”
说着给了那妇人一锭赏银,“要两个知情识趣的,不要多嘴多舌。”
“哎哟小公子真是贴心又气派~”那妇人笑着接过银子,很快将叶知溪带到二楼单独的房间,一应安排妥当了才说着恭维话退下。
叶知溪大马金刀地在矮桌前坐下,顿时悟到了为什么万花楼能成为京师头号销金窟。
无他,太舒适了!
室内燃着清淡雅致的熏香,绣花的坐垫厚实柔软,坐进去像被云朵托着似的,根本不想起来。
面前还有两个唱南调的姑娘,一个叫明珠,一个叫翡翠,生得清秀可人,嗓音娇柔软糯,哪怕叶知溪听不明白唱的什么,也不耽误耳朵享受。
“只见那花容满面,香风扑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
咿咿呀呀的南调声中,叶知溪听着小曲儿,吃着葡萄,只觉白日里的烦闷一扫而空,暗道找什么相公夫君,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潇洒快活。
想那钟寂,是两家议定结姻亲,他心有所属要和离。而王善复呢,自己成天巴巴地送信讨好,照样与人苟且。
与其嫁给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男人,去过不知道是苦是甜的日子,还不如……
“哎哟~”
叶知溪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人破窗而入,径直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似是没想到这间房里有客,来人踉跄着爬起来,捂脸道:“兄弟行个方便!我被人追着不放,借你房间权作渡客马上就走,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
“哎是你!”说话间走到矮桌前,本要溜出门的江镜渊顿时乐了,放下袖子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小兄弟,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间,叶知溪也认出了这个跳别人窗户的冒失鬼,就是闹市惊马那天遇到的年轻人,只这次没粘胡子,显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越发显得眉目英挺,煜煜然如玉树芝兰。
想到上次将对方坑进糖浆堆里,叶知溪摸摸下巴上短短的胡茬,轻咳两声道:“我出来散心。兄台怎么跳窗而来,可是被人追债?”
“你这样说也对。”江镜渊方才急着离开,这会儿倒不急了,一屁股坐到另一个软垫上,还不忘挥手让歌姬继续唱。
明珠和翡翠对视一眼,看叶知溪点头,遂一个弹起琵琶,一个轻启檀口,室内再次响起柔婉的南调歌声。
江镜渊拎起酒壶朝嘴里猛灌两口,道:“哥哥我生得英俊潇洒风流不羁,没想到引来贼人觊觎,非要把他们家那些闺女推给我,我哪里消受得起这般毒妇?只好先跑为敬,让小兄弟看笑话了,唉。”
他边说边喝,一席话说完酒壶也空了,对着叶知溪惆怅叹气,复又拍了自己脑门一把:“瞧我,真不该对着小兄弟发愁,你相貌平平,想来并无这种烦恼,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啊。”
叶知溪:“……”
到底是哪个人家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怎么这么自来熟兼自恋?
她将另一壶酒递过去,说道:“你赶紧拿上酒走吧,万一遇到债主,就摇头晃脑装醉,想必人家不能强迫了你。”
江镜渊委委屈屈地接过酒壶:“你是要赶我走吗?”
叶知溪心说对啊,她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和一个被追赶的年轻男人共处一室?口中却道:“大哥此言差矣,分明是助你逃脱。”
江镜渊顿时一梗。
自上次分别,他就惦记上了这个救人的小兄弟,还特意跑到万花楼寻找,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好容易今天巧遇,对方还表情淡淡的,显然不想深交。
江镜渊颇受打击,正准备走,就听外面回廊有人呼喝:“骁卫营寻人,不可阻拦!”接着是一扇扇门窗被打开的声音。
“糟糕,是骁卫营来了!”江镜渊烦躁地捋了把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钟长卿可真是……自从他到了骁卫营,一天天抓我跟抓贼似的,可恶!”
叶知溪心头一动,道:“人人都说钟长卿是个君子,怎么你跟他这么不对付?”
“他算什么君子?”江镜渊拧起两道长眉,飞快道,“前脚娶妻,后脚和离,心有所属还祸害别人家姑娘,算得上哪门子君子?我赶紧走了,不然真得被逼娶毒妇了,我可是要从一而终的男人啊!”
门外搜查的动静渐渐逼近,叶知溪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江镜渊的袖子:“不是想逃过骁卫营搜查么?我帮你。”
“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则被衣对坐,泣泪相看茫茫……”
婉转娇声中,叶知溪纤手翻飞,把江镜渊整饬一新,也不让他揽镜自照,直接把人推到正中,被明珠和翡翠一左一右围着。
“这样不行啊,我又不会唱又不会弹。”江镜渊左右看看,拎起裙子飞快跑到叶知溪身边,拎起那酒壶,“我为小兄弟斟酒吧!”
说完竟像模像样给叶知溪倒了杯酒,还不忘抛个媚眼。
叶知溪:“……”
她正要把人赶回去,房间门忽然“砰”得被推开,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骁卫营寻人,可见到……”
那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挑断了弦的琴。
叶知溪扭脸一看——
嚯,是钟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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