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流涌动

卫国公府,拙水院

沈碧玉盘坐在矮桌前,慢慢剥着一把瓜子,将雪白的仁儿放到手边的青瓷小碗中。

这枚青瓷小碗的旁边,放着一红一黑两个同样花式的小碗,里面已堆了满满的瓜子仁,却无人享用。

“七娘,不要再剥了。”矮桌对面的妇人劝道。她衣饰华丽,脸上不见一丝皱纹,望着沈碧玉的眼神满是怜爱。

正是卫国公夫人宇文柔,钟寂的母亲。

看沈碧玉不声不响,还在慢慢剥瓜子,剥的还是儿子最爱吃的那种,卫国公夫人心里也不好受。她几乎是看着沈碧玉长大的,深知她对自己儿子的情意,否则也不会在今天专程到拙水院安抚。

“世间多少痴儿女,情深情浅没奈何,都是冤家啊!” 卫国公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抓住沈碧玉的手,柔声道,“七娘,事已至此,你要看开些才行。”

“你和长卿从小一块儿长大,最了解他不过。他心里记挂着你,就无论如何不会辜负,你切莫伤了身子才是。”

沈碧玉微微仰头,露出个苦涩的笑容,低声道:“姨母说的是。只是今天表哥已经迎娶新人,以后自当夫妻和美,我又怎能妨碍他呢?”

沈碧玉生得纤弱,皮肤细白,只有一头乌发蓬蓬如云,散落颊边时衬得脸儿巴掌大。这般望着卫国公夫人,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你这孩子混说什么?长卿离了你,才是真的不能活。”卫国公夫人嗔怪道,“你在府里这么多年,还不清楚里头什么情形吗?都怪老太君,死死把着我儿的婚事不放,定了个武人家的闺女。说起来,都是姨母连累了你,唉。”

卫国公夫人只有钟寂一个儿子,妹妹过世后就把沈碧玉接到国公府,平日素来把她当亲女儿看待,说起话来并无避忌。

反倒是沈碧玉拦住话头:“姨母慎言。现下光景不比从前……”

她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将一碗瓜子仁儿推过去,“姨母尝尝。这是表哥最爱吃的,小时候还贪吃坏过牙,被老太君责罚过一回。”

卫国公夫人亲眼见证这些瓜子仁儿是怎么一颗颗剥出来的,想到他们表兄妹青梅竹马的种种情形,哪里吃得下沈碧玉对自己儿子的一片心?只略尝了尝就放下手,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身子弱,要早些休息。”

沈碧玉起身相送,没走两步,卫国公夫人忽然道:“今天不是冬梅当值?怎的一晚上不见人影?”

沈碧玉眼神闪了闪,低眉敛目道:“今日有些烦闷,就打发她和春芬歇下了。”

“你啊,就是心太善。”卫国公夫人心头酸软,拍拍沈碧玉的手,“早晚你是要帮长卿管理国公府的,要严厉些才好,不能纵得这些丫头们惫懒耍滑去了。”

沈碧玉点头应是,心中却满是鄙夷,暗道姨母说的比唱的好听,不过是把萝卜吊在驴子嘴边罢了。

她幼年丧母后,就到了卫国公府,与表哥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表兄妹小时候两小无猜,长大后吟诗作对,彼此情投意合,早定鸳盟,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

奈何姨母眼皮子浅,觉得她娘家势微,帮不上表哥,竟然背地里给表哥定了门亲事,还趁着表哥离京的日子,将迎娶一并提前定下。

沈碧玉在卫国公府生活多年,又从小存了嫁给钟寂的心,对掌家庶务很上心,平日跟在姨母身边忙前忙后,这两年更是接过卫国公府大半钥匙,凡事亲力亲为,待人谦和,博得上下交口称赞。

就连时时不忘和姨母别苗头的杜姨娘,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差好事成双,没想到老太君雷厉风行,硬逼着表哥娶了镇北侯的独女。

沈碧玉心急如焚,背后眼泪几乎流成河,却无计可施。

说到底她是借住在卫国公府的客人,哪有跳出来说自己要嫁给表哥的道理?

可恨姨母往日里说得千好万好,口口声声拿她当亲女儿看待,使唤她忙这忙那,到了临门一脚,却把她撇得干干净净,借口姨父有心立杜姨娘所出的钟璨为嗣子,让表哥自己奔前程,她不得已才听了老太君的话,日后必要成全自己和表哥……

沈碧玉审时度势,对姨母哭了一场就安静下来,待在拙水院闭门不出。

她算看明白了,整个卫国公府,除了表哥钟寂,就没一个对她真心实意的。

只不知表哥答应的和离,到底何时能成行……

沈碧玉思绪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安静垂了眼,落后卫国公夫人半步,慢慢走下阁楼。

扶着沈碧玉的手腕,卫国公夫人也是柔肠百转,暗自叹息。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外甥女的,温柔和善,又能管家理事。可是外甥女再好,也不能跟儿子的前程比。

现下卫国公糊涂,妄想以庶代嫡,抬举杜氏生的孽种,这等关头,儿子需要一个得力的岳家啊!

至于沈碧玉,将来儿子承袭爵位,风风光光纳了她,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孩子就是太倔了,还是要好生劝说……

卫国公夫人越想越有底气,一时间姨甥俩人各怀心思,缓步下楼,很快就到了拙水院门口。

正自送别,卫国公夫人身边的侍女忽然喊道:“夫人,不好了!”

“混说什么!”卫国公夫人斥了句,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一看,远处竟然冒着烟,隐约还有火光!

看那方向,分明是儿子的青山院!

卫国公夫人顿时惊得身子后仰,被侍女和沈碧玉小心扶住,急呼道:“快去救火啊!”

沈碧玉安静侍立在旁,看着卫国公夫人急得跳脚,毫无章法地指挥侍女叫人扑救,暗自冷笑。

她这个姨母,世间千伶百俐中只占了运气好这一条。她倒要看看,没了她贴心相帮,姨母还能不能过现在的悠闲日子。

至于走水,表哥当初和她相约碧水绕青山,将院子建得三面环水,她并不担心。

说不定,这就是表哥摆脱叶氏的计策,她又怎么会故意拆穿?

想到儒雅的表哥竟如此保全清白,沈碧玉揉揉发痛的指尖,烦闷的心头终于泛起一丝甜蜜。

……

“荒唐!太荒唐了!”

钟老太君将茶盏狠狠掼到地上,茶沫碎瓷飞溅,墙角的小丫鬟忙上前清理。

“您消消气,可不能气坏了身子啊。”刘嬷嬷上前为钟老太君拍背抚胸,扶着她重新坐下,又沏了杯热茶放到桌边。

“荒唐啊!”钟老太君捂胸叹气,脸色黑沉,“区区镇北侯的女儿,竟敢在卫国公府放火?赶明儿我非要上叶家问问,看他镇北侯怎么教的女儿!”

“长卿也跟着糊涂,他从小就乖巧,怎么可能干这种勾当?亏他还为叶氏遮掩,真是鬼迷心窍!”

刘嬷嬷听着钟老太君将新妇痛骂一通,待其怒气稍缓后,凑上前道:“老太君放宽心,新妇到底跟着大少爷回了房的。这夫妻嘛,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明天大少爷准保带着新媳妇来给您赔罪。”

钟老太君哼了声,问道:“拙水院那边呢?”

“表姑娘跟平常一样早早歇下了,没出过院门一步。”刘嬷嬷赔笑道。

钟老太君满意点头:“这孩子向来识大体,倒比长卿更叫人放心。”

到底年纪大了,禁不住熬,钟老太君很快在刘嬷嬷的劝解下,饮了杯消食茶躺下,临睡前叮嘱刘嬷嬷,明天新妇拜见时不要吵醒她。

她丈夫是卫国公,儿子是卫国公,孙子是颇有前途的金吾卫,随着寿数渐长,在卫国公府可谓说一不二,风光无限,哪里容得下新媳妇发脾气耍性子?

哪怕这新媳妇是为了给她冲喜才匆忙嫁过来,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看老太君打定主意给新妇教训,刘嬷嬷忙躬身应下,自去耳房叫了小丫头伺候不提。

……

钟寂浑然不觉青山院的情形已尽数落入祖母耳中,犹自兢兢业业地守着寸心,指挥他不时添柴泼水,免得火势太大或冒不出烟来。

他自己则搬了椅子坐在远处,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可怜寸心成日跟着大少爷浸染书香,完全不通灶房活计,被熏得灰头土脸双泪长流,不见半点体面小厮的影子。

环视四周,虽然夜里看不甚分明,也是狼藉一片,处处焦黑。

至于原本布置隆重的新房,早被捧诗拆了床帐帷幔,烧得乱七八糟,没个三五天修整不好。

寸心扔了条被劈开的椅子腿续上火,想到明日要面临钟老太君和卫国公夫人两重主子,眼泪流得更加汹涌,甚至涌起一股朝火堆里扔冥币的冲动。

不知道明天他被老太君打死后,大少爷会不会安排人给他送钱……

寸心凄凉的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并不知他寄予厚望的大少爷也在暗暗发愁,满腹才学都搅成了浆糊,从里到外泛着苦味。

钟寂是真·心里苦。

他自问不是埋头死读书的酸儒,也对叶知溪的大胆有所了解,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叶知溪竟然让他烧火!

若非先前被叶知溪抢白一顿,钟寂自觉丢脸,腹内发誓要把她拜托的事做好,真的很想反悔把誓言嚼碎吞下去。

他自幼在青山院长大,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要在院子里烧火冒烟,还冷着脸厉声喝退卫国公府其他仆婢,不许他们窥伺。

这等行径,还是自己做出来的……钟寂只要略想一想,就觉得眼前发黑,心头乱跳。

火堆里烧掉的不是灰烬,而是他的名声和节操……

“晚节不保?钟大公子真会说笑。您都矢志不渝了,怎么不想着为表姑娘守住清白身?”

“你钟家不要脸面,行此骗婚之举,我叶知溪还不想顶着弃妇的名头再嫁呢。好好看火,千万别灭了,否则……哼!”

想到叶知溪撂下的话茬,钟寂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知是因伤还是羞愧。

“世间安得双全法,安得双全法啊……”钟寂呢喃出声,脸色越发暗沉。

“小姐,厨房一时半会儿送不来膳食,要不奴婢先给您捶捶腿?”

看叶知溪没有要歇息的意思,捧诗倒了杯茶送上,低声询问。

应自家小姐要求,茶是叶家陪送的极品贡茶,杯是叶家陪送的整套汝瓷,总之不用卫国公府一点东西。

“不必。”叶知溪小口喝着茶,方才觉得五脏六腑有了热气。

她先前怒极,只想拿了和离书抬脚就走,给钟寂留个烂摊子。及至捧诗小声汇报,才知晓抬嫁妆箱笼的兵士都已喝了酒沉睡,现在根本没两个清醒的。

为她送嫁的足足三百精兵,但泰半随了忠叔返程,只有六十人抬着嫁妆随她进入卫国公府,被安置到西北角的偏院去了。

倒不怪这些人疏于警醒,而是时下接亲娶媳妇,甭管哪家都要将娘家人招待好。哪怕都是仆婢,在自家主子做新娘当天,都能在姑爷家的仆婢面前高一个头。

有此习俗,卫国公府的管事又看这些送嫁的人高马大,还是战场下来的,担心有人吃了酒闹事,就把人都领到了偏院,大锅肉、大缸酒流水似的上,将将入夜就全部放倒。捧诗去个恭房,还听到卫国公府的婢女笑话他们鼾声大。

叶知溪常年跟在父亲身边,略一思量就知道此时不能硬着脸离开卫国公府。且不说醉死过去的兵士战斗力几何,单单是在卫国公府撕打起来,就能落人话柄,将钟家罪责减轻几分。

此外,叶孝节此番回京受赏,看似风光,实则是卸了北疆兵权。虽有世袭的镇北侯爵位在身,到底不如北疆自在。

叶知溪不欲在父亲本就艰难的处境上再添麻烦,更让她恼火的是……

“夫,夫人,您要的红烧雁肝来了。”冬梅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将一碟酱红色的鹅肝端到桌上。

这次捧诗不用叶知溪使眼色,自个儿就上前挑了一筷子,略尝半口就吐出来,怒声道:“你们卫国公府的厨子,就是这么糊弄人的吗?重新做一份去!连个鹅肝都做不好,不如回家吃自己的!”

说完端起碟子摔到地上,恰恰砸在上一份清蒸水晶肉的旁边,碎瓷片混作一处。

捧诗伸手一指:“你,叫什么雪是吧,怎么笨手笨脚的连个地都擦不好?快着点儿收拾了,真不知道平时怎么做事的,啧啧啧。”

她一叠声怒骂完毕,转身进了厢房,留下冬梅和清雪各自忙乎。

那清雪是钟寂颇信重的丫鬟,这几日青山院仆婢走了大半,更是一跃成为头等大丫鬟,正自得意,就赶上新夫人发威,将一众仆婢指挥得团团转,恨不得连火燎过的地板缝都叫人擦干净。

清雪自持身份,委婉暗示了两句,就被新夫人的侍女连番斥责,还给指派到这边擦地去了。

眼看冬梅提着灯笼跑了四五趟,新夫人次次都有新借口发作,连带自己也要不停擦着油腻,清雪心中格外愤愤,瞅着捧诗进了门,低声啐道:“不过是个弃妇,风光什么,赶明儿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她是说给冬梅听的,奈何冬梅今夜先是被捧诗捉住恐吓,身上还挨了几下,后是被叶知溪拿刀抵着脖子,十分胆子也不剩一二了,闻言头都不抬,只拎起食盒飞也似跑了。

清雪:“……”

厢房内,捧诗剪掉爆开的红烛,对叶知溪细说自己打听来的情况。

叶知溪面无表情地听完,命她取出木匣,抽出长夜刀慢慢擦拭。

这把刀是她去年的生辰礼,削铁如泥,深得她心,每天都要擦拭,连刀柄都保养得油润有光。

叶知溪将长夜刀来来回回擦了七八遍,一双桃花眼映着刀锋,幽静如深潭。

那钟寂生了副风流才子的俊模样,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有了意中人自作主张,不顾家中长辈意愿,就要跟她和离。

万万没想到,钟寂矢志不渝的“心之所属”就住在卫国公府!

还是钟寂的表妹,卫国公夫人的外甥女!

那个所谓的表姑娘,在卫国公府一住数年,不知和钟寂是怎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此般情形,恐怕整个国公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钟家这般情形还敢假借冲喜的名号催促婚期,分明是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要趁叶家人尚未进京不知悉内情,好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新过门的媳妇面生脸皮薄,有了委屈也不会闹将起来。

“想得美。”叶知溪冷冷勾唇,无声吐出几个字。

……

翌日,天蒙蒙亮起,叶知溪就梳洗打扮,和钟寂一同去拜见卫国公夫妇。

她自认已经和离,便不做妇人的盘发妆扮,只命捧诗梳个了玲珑飞天髻,淡扫蛾眉,轻点绛唇,将熬夜带来的疲态一扫而空,瞧着明艳端方。

“走吧。”叶知溪瞥了眼前来相请的钟寂,当先迈步走出了青山院。

既然卫国公府如此不将镇北侯府放在眼里,她就让卫国公府看看,什么叫鸡犬不宁!

今天这章好肥啊,不收藏一个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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