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连篁

梵隐宫是连篁的居处,仿着凡世尊贵之家的府苑建造而成,幽深曲折,因平日无仙踪造访,是以石台之上、石缝之间,零落生着些湿藓。净水流过,叮咚成空谷之声。

虽早已遍植四时花木,极尽景致变化,梵隐宫仍旧每年在变着花样地翻新扩建,仿若要将海外所有风光融进这有限的一域。唯独冠月木生长的这一处院子并一旁的书楼,数千年如一日的景致,从未变过。

连篁正在扫落花,冠月花落得密,他刚刚扫过的石子路上很快又被花瓣覆盖,他只是又轻又小心地扫着。

桑铃在花木下的石桌上摆弄针线,我凑趣地一步步挪过去问:“铃铃,做什么呢?”

卷在树枝上呼呼大睡的白相公听到声音,脑袋抬了抬,眼睛眯起一条缝瞅我一眼,有悠闲地吐着芯子继续睡去了。

白相公是桑铃养的白蟒。

“给公子做衣服。”桑铃清脆又娇嫩的声音满是喜悦。

藕色的一件长衫,下摆绣着几朵同色的冠月花,很是柔和别致。我忍不住赞道:“很衬你家公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还有这等巧手。”

桑铃低眉浅笑,“不过是凡人女子的微末手艺罢了。”

她还未长成的身量显得弱不禁风,小脸虽清秀温婉,到底透着稚嫩。“你不过十一二岁,便是在凡世,也仍旧是孩子,这等手艺,已是十分了不得。”又补充一句,“我便不会。”

桑铃噗嗤一笑,“公主不但代龙君管着东海,听公子说,还常常随大公子去战场打仗,近些年又在各个凡世疏江治水、调顺风雨,这般厉害的龙神,何须会这些。”话完又低头抽针引线。看着虽不辛苦,但为仙为神的,眼神一向都很好,还是能见她一双小手之上针刺出来的小小伤痕。

“你家公子也不缺衣服穿,没事便让白相公带你出去转转,东海好玩的地方甚多。”

桑铃小嘴微微向上弯着,手中针线不停,“公子不缺衣裳穿,公子什么都不缺,但桑铃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回报公子。”

刚才还对我故作不见的连篁忽的唤我,“你若无事,便过来帮我一帮。”

我转身道:“以往也没见你扫过,都是任由花落的,今日怎的想起做这些?”

连篁道:“桑铃说想做几个花瓣枕头,反正我闲来无事,便活动活动。”

只见桑铃羞赧一笑,头垂得低了些。

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愉悦许多,脚步便也轻快,裙裾轻轻一荡,将连篁刚堆起的花丘荡得七零八落。我攒了个无辜的表情走近了给他看,惹得他颇无奈。本以为他要说我几句,却见他微微偏头,问我:“喝酒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与沉渊殿下还是昭夜神君?”

我万料不到一向温和良善善解人意的连篁会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不禁有些头疼。

想起昨晚随沉渊去瑶池,见王母桃子熟的正好,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初开封的美酒沁人心脾,加之有些疲乏,不小心又多喝了些。沉渊很是晓得我的口味与弱点,引着醺醺然的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尤其是不该当着沉渊说的话。

迷迷糊糊中听沉渊问我是否与昭夜定了情缘。我心满意足地说是的,昭夜很好。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与昭夜相识的种种和他的优点。

比如传闻都道昭夜神君威严又冰冷、凛然不可冒犯,但与他走得近了便晓得他其实十分温柔也很有耐心。

比如传闻又道昭夜神君司礼掌律,公正得太过无情,但他自掌管太正宫以来,却常常带着手下的几个神官行走于凡世之间,见到那些未开化的,便施以教化、传以礼乐,着实是心中有着大慈悲。

还有昭夜修为很是深不可测,我本以为大哥那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已是高不可攀,不想昭夜的修为更是惊天地泣鬼神。记得有处凡世缺江少水,司雨的龙神也寥寥无几,我试着在那处降了多次大雨仍旧无法改变生灵生存的惨烈,昭夜见此,竟生生将凡世撕开一道口子,从别处水源更加丰富的地方挪了一条大江过来……

彼时我说得兴兴头头,现今想起来那时的沉渊,表情是复杂而伤感的。

后来醉的紧了,站不稳,昏沉中还能感觉到是被谁抱回了房间。

沉渊在瑶池长大,那是他旧日的房间,里头许多陈设还是从我东海的水宫之中顺来的。珊瑚珠帘、明珠灯盏、水晶风铃……

那一夜睡得很是安稳,梦中我躺在海上,仰望星空璀璨,能看见凡世的安详,以及昭夜的笑颜。

清早醒来无任何不适,沉渊正和衣歪倒在一个大贝壳中睡得沉沉的,小狐狸团在沉渊的臂弯中也睡得正香。

哦,之前沉渊要给小狐狸起名字来着,问我意见,我随手提只桃子笑说:“不如应景叫桃子。”沉渊一愣,竟然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于是小狐狸从此便叫了桃子。可以看出小狐狸对这个名字有些抵触,被沉渊安抚了好大会儿才平静,平静中不忘呜呜瞪我一眼。

我实在心虚,没有叫醒他们,随手留张字条便奔了回来。

连篁的嘴角带笑,眼神温和,却又透着几分通透的戏谑。

“我刚刚想起来,”在袖中翻了翻,翻出一个小包裹,“显些忘记了,这是我从瑶池顺来的几个桃子,铃铃,给你吃。”说着便挪到了桑铃那边。

桑铃眼中有惊喜,“瑶池?便是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瑶池?”见我点头,更加喜不自胜,“听说她老人家的蟠桃是稀罕物,凡人吃了能长生不死呢。”

我笑道:“哪有这般神奇?凡人长生不死乃是逆天道的。不过灵气精华滋养的仙果,总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多吃点。”

本以为成功岔开了连篁的话题,竟又听到他了然的声音,“如此看来,昨天是与沉渊殿下一起的了。”我故作生气地看过去,只见他下巴抬了抬,“把那两个竹簸箕拿来。”

庭院一角的十方架上放着花洒壶、大小锄头等杂物,最上层搁着几个簸箕,有的晾着又干又圆的切片,有的是白白的像药材一样的细条,尝在口中,倒是甘甜清香。问桑铃:“这些是什么?”

桑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一眼,笑吟吟道:“公主,你方才吃的细条样的东西是白茅根,白相公带我出去玩时在一个岛上寻来的,晾干了可泡茶喝。旁边的圆切片是山芋,可以煮汤做糕点,是公子亲手种出来的。”

近些年我常在凡世行走,凡人吃穿用度的东西见过许多,十方架上的这几样我虽不认得,到底可以看出是凡间的东西。其实这梵隐宫除了冠月神木,已是处处透着烟火之气,因着桑铃是凡人。

我笑道:“我这弟弟以往除了看书写字便是侍弄花草,如今竟也能辟田做庄稼翁?”

桑铃小脸微红,带着欢喜,“有次我生病,公子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想吃山芋,公子寻遍了梵隐宫竟真找到一株。我病好之后,公子便在小花园里辟出一片土地专门养山芋。没几天就结了好些,长得也喜人。”

我故意作嗔道:“是是是,你们家公子最聪明,最能干。”端了簸箕给连篁,象征性的与他一起蹲下捡花瓣,一瓣一瓣地往里扔。

连篁无奈地摇头,不指望我似的卷起了宽袖。露出的两截小臂清瘦而白,左边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绑着一圈白手帕,上有一线血迹洇干的痕迹,见我盯着看,毫不在意道:“有些地方许久不去,道路都生疏了,不小心被树枝挂着,不碍事。”

我既高兴又有些复杂滋味,“桑铃来了之后,你这里活泼不少。”

连篁道:“她很懂事。”

突然起了玩心,将他簸箕里的花瓣洒起来做花雨,又伸出手来看它们一瓣一瓣地重新落入掌心。渐渐觉出了些趣味,连篁忙挪了半步,以阻止我继续糟蹋。

不意一阵小风出其不意地刮来,带着鲛人的曼妙歌声。冠月花极轻极柔,清浅的小风足以扬花成雨,吹去连篁半日成果。

连篁好笑地叹了声,仿若那阵作妖的小风是调皮的孩子。

他到底还是问我:“昨日阿罗过来说你有急事去了清泠渊,究竟是何事?”不经意似的。

我将清泠渊的一串事故简单说了遍,连篁轻柔地将落花聚集成推,声音也如花一般柔和,“如此说来,二哥定是陪着了。”

“泠音神女本来就伤得重,精神上也颇受打击,很是不好,二哥哪里会脱身?” 说着不由得带出一丝冷意,“到底是流光如意。”

连篁波澜不惊地望着我,带着一丝探究,是那种毫无侵犯性的探究,“你倒希望帝台神上不应这门婚事?”

我并不否认,“帝台不应这门婚事,便是当着众神的面承了泠音的情,或可能令二哥死心,往后也能正经些。”

连篁开玩笑道:“竟不是因为不喜流光吗?”

我无所谓道:“以往是以往,以往她虽烧过我的龙鳞,我也烧过她的寝殿,说来倒也不算亏。这一层恩怨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不喜她这个人,也不过是懒怠搭理她,至于她好与不好,我并不在意。”

两个簸箕很快装满,连篁喊了桑铃,“你看这些够不够?”

桑铃起身看了一眼,笑道:“足够了,公子。”

“不过,虽是如此,我对流光这位帝姬到底还是有些偏见,不大好公断。”我斟酌着问道,“以你的看法,她与泠音谁说的才是真的?”

连篁闲话家常的语气,“二哥救神女救得及时。”

我明白他的意思,二哥正赶上救泠音,或许并非巧合。金刚罩、洪荒凶兽,没有一个好对付的,若是有谁故意将二哥引过去也未可知。可是,会是谁?

沉渊半路撞见时,二哥已然赶到,并不晓得前因。我淡淡说道:“等二哥回来让他自己说罢。”

连篁微一沉吟,“也只好如此。”起身道:“随我去将这些花洗洗。”

庭院一角开着月亮门,通往书楼。书楼是梵隐宫最广阔雄伟的建筑,立于水阁之旁,藏着三千年来能收集到所有三界典籍,便是天庭的藏书怕也没有这里丰富。

书楼四围菩提木苍翠如洗,与冠月木在空中交错,一条净水穿过小小木桥正顺着菩提与冠月交错的方向流着。竹引发出韵律均匀的啪嗒声,落在水台的花瓣便被冲入水中,冲不下去的,便黏在了水台上,零落的几片。

我将簸箕置于活水之下,捞起花瓣笨拙地搓着。

连篁忙拦住我:“都弄坏了。”

我索性不再动手,看他细致而认真的喜悦,踢着水笑道:“没想到你对此类俗事竟也能惬意。”

连篁不置可否地一笑,“漫长的岁月,总要寻些事情去打发。”

月亮门的另一边传来桑铃的笑声,“白相公,别闹。”是白相公醒了。

我也攒了一个笑道:“你待铃铃很好,看得出她很喜欢这里。”

连篁的手顿住,“桑铃是个可怜的姑娘。”

“也是个好姑娘。”

连篁淡淡道:“按凡人的年岁算,她已经十二了。再过两年,你帮我在人间为她寻门亲事,咱们备些嫁妆,那才是她一生安稳无忧的日子。”

我不能置信,“当初你执意将她留在此处,现在又要将她送走?”

连篁又挂上了如往昔一般看不出情感的平静,“当时她才五岁,又无家人,才暂将她收留。如今渐渐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你问铃铃了么,她自己可愿意离开?”

连篁摇头。

我尽量维持着平静,“她在这里满心欢喜,有她的白相公,体内也有避水珠,本就能自由来去,你又何必操心?”

连篁仍旧是坚持:“她总归是凡人,寿数有限,她该有她应有的热闹,实在不应留在这里。”

“你看凡人朝生暮死,不过自以为比他们站得高。其实他们坚强,平和,快乐,又何须我们替他们做决定。因为我们是神,因为我们寿命长久?弟弟,我们太自以为是了。”

连篁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又试着问他道:“其实,你并不希望她走,对不对?”

半晌,连篁才轻声道:“我只是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好。”

“饮光尊者不常说,无思无观,即离烦恼。”我将声音放得柔和些,“连篁,莫在去想铃铃的去留了。姐姐答应你,若有一日桑铃她自己想走,我自会送她去凡世。若她想要留下,你也莫勉强,好不好?能随心所欲地活着,本就不易,不要剥夺她的意愿。”

过了好久,连篁忽而一笑,“你不过比我早出生两个时辰,总是自称姐姐,倒不嫌害臊。”

我理直气壮道:“便是比你早生半个时辰,我也是姐姐。”

月亮门外又传来桑铃与白相公嬉闹的声音,倒像是寻常的神居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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