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饮光尊者将连篁收为徒弟的时候,正值冠月花开,尊者指着花木言道,每当此花盛开,他便再来东海。
饮光尊者为西天佛祖座下大弟子,有无边法力大神通,当他降临东海之时,便有许多小辈向他请教修行之法、经文奥义。原来不过是东海的小辈,渐及四海,而后许多有头脸的仙神尊圣、菩萨罗汉也慕名而来。饮光尊者向有普法大愿,凡有所求,必有所应,竟至于无片刻宁静。
二哥见此,便在东海为饮光尊者设立道场法坛,以供尊者演经说法,但时限最多三日。如此一来,饮光尊者在东海也可得自主,亦能满足小辈恭聆妙语纶音的心愿,有心与尊者辩经论道的尊圣菩萨,也能互相学习,大家都很有兴头。如此百年一次的演经,竟渐渐隆重起来,连太上老君、斗姆元君等上天圣祖偶尔也会在东海停留片刻。
天帝与佛祖有些渊源,听闻此举,觉得可大大促进道佛之谊,颇为赞许,人力物力的提供了许多支持。近些年的盛况,渐有超过王母五百年一次的瑶池盛宴的势头。是以每到此时,便成了我东海最忙碌的时候。幸而阿罗一向能干,再加上南海与赤水族的协助,倒一向能得个圆满。
我对阿罗放心,法会之事懒怠插手,只在梵隐宫消磨时光,看桑铃缝衣服做枕头,逗逗白相公,也帮连篁整理些卷轴。依姚偶送文书过来,我在小亭子里翻了翻,不过是小水小族间占地盘、抢宝物的琐事,便着少和酌情处理。
转眼过去七日。一日下午我与桑铃正打杏子,准备酿几坛杏子酒,忽有个小侍女通报昭夜来了,我连忙扔下杏子跑出去。
到水宫门口却不见昭夜,转头见小侍女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腿地喘,“公……公主,昭夜神君他在……在赤原海。”
梵隐宫的典籍有载:“九黎有神,战天帝败,血流于海,化为枫林,其赤不凋。”
东海岸边延展至天际的枫木林,因浸染过神血,壮烈之下带着几分苍凉。大概这份壮烈与苍凉与二哥苦追泠音不得的心境很是相似,二哥便常在这里醉酒,为了更方便地醉酒,他还在林海之间搭了座小小别宫,起名为赤原海。
我到赤原海的时候,昭夜正站在小石桥上看风景,许是感受到我的气息,银纹墨衣的神君转过身来。离得远辨不清模样,只能觉出那周身充沛灵力带出的浩然之气,莫可逼视。
神君从小石桥上缓缓下来,枫林中众多飞禽走兽,迫于他的威势纷纷避让。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沉静的夜息香,血玉护额映衬的冰雕样容颜也渐渐清晰,许是久不在太正宫,衣衫不似往日严整。
我迎到他身前,毫不掩饰我的惊喜,“你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大概许久没说话,有些沙哑,需要微微咳一声,带着好听的鼻音。
我笑问:“怎的不直接去水宫?”
他微微笑着,红润的薄唇弯出的弧度煞是好看,“这里安静,可与你多说说话。”
不大的露台被枫叶投下的阴影遮住,八角小亭中横着长榻,榻中央是一方小案。我袖手一旁看昭夜在小案上布置酒菜,没来由地觉得欢喜满足。
“带了几样你在凡世常吃的小菜,还有颇得你赞许过的一坛果酒。”昭夜布置妥当,见我只是不动,小心问道,“不喜欢?”
我含笑道:“伊人相邀,喜欢过了头。”
昭夜因其职司,气质中带着一股凛然,眉目又偏冷,微笑时也是一派冰雪之姿,若白梅初绽,分外动人。我的心不由就快了些。
“怎的还不上来?”
回过神来,昭夜已在长榻上坐定,能看见他眸子里映出的我的倒影。
我维持着庄重,有条不紊地坐到他的对面,挂着一丝微笑迎向他的目光,这时一寸时光恰似三寸,长得让人难以安稳。
“记得你爱吃蜜酿的果肉,尝尝这个。”昭夜夹了一瓣桃肉于我唇边,我抻头吃了,爽脆酸甜中带一丝酒香,甚为可口,我趁势忙埋头又吃了两瓣。昭夜碎玉裂冰的嗓音带着柔情响在耳畔,“又无人与你争抢,慢些。”
许久,我微微发窘地抬头,见昭夜正含笑看我,故作嗔道:“如何笑得这般神神秘秘的?叫人好猜。”
他只是笑,“方才看你吃东西的模样煞是好看,倒看进去了。”
脸慢慢热了起来,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勉强把口中的食物咽了。昭夜忙倒了杯酒于我,“别噎着了。”杯酒入口,融着蜜桃余留的酸甜,竟别是一番滋味,倒把方才那一阵局促压了下去。
疏枝乱影扫在昭夜脸上,冰雪容颜竟显得温暖可亲起来。
我执壶也为他斟了一杯,带出闲适的口气,“这酒与之前喝的味道不大一样,果味更加浓郁,酒香闻着浅了些,入口却更加醇厚。”
昭夜眸中笑意更深,“凡世偶得闲暇,想着你爱喝,便试着酿了几坛,我咂摸着还算可口,便拿来与你尝尝,还担心不合你口味。”
“这竟是你酿的?”我不由又多喝两杯,按下心中笑意正儿八经道,“竟不像是酒,像兑了水的果浆。若论酿酒的手段,还要数清泠渊的帝台神上,他的一眼忘忧泉,一坛忘忧酿,闻一闻便足够十日回味。”
昭夜有些好笑,“倒讲究起来了。”
我辩解道:“这话却有些不讲道理,我不过就事论事,抬举那帝台是酿酒的好手,当世鲜有能及,到你口中,便成了讲究,这可不是话。”
二人对视良久,都笑了起来。
我与昭夜数月未见,他于凡世奔波,我与大哥在昆仑备战,而今得此闲心在这方寸天地饮酒谈笑,不由生出些今夕何夕的不易之感。
昭夜隔案拉住我的手,袍袖褪至肘间,露出我赠予他的红色龙晶石手串,与他额间血玉交相辉映,平添了一□□惑。我望进他的眼睛,清楚感觉到他的情意,海风吹来,他说:“千岑,可有想我?”
我安静地任他握着,对他说:“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金乌西沉,小亭八角亮出明珠的光辉。不知何处传来琴音,飘飘渺渺的,让人心乱。
“我看凡世男子送心上人多为珠宝首饰、金银玉石等物,但这些于东海不过泥沙,便打了这浮世镜,或许你还有些把玩的兴致。”看外形是面大不及手掌的小镜,镜框上有精细的云龙纹。
我接过小镜于指尖摩挲,见镜背面外沿镶一圈小小的红玉石,于中间还托举着颗大红玉石,不禁笑道:“很是……富贵。”虽如此说,到底难掩兴致,翻过镜面去看,却是寒意湛然、赤影流光,又赞道:“观此镜气泽,竟与你的配剑含冥一般无二。”
“你倒是眼光犀利。”昭夜目中溢出赞许,“昔日与魔王征战,缴获许多魔将兵刃,师尊便将这些兵刃熔炼,祛除魔性,辅以赤晶石打造,得一弓一剑。剑便是我这把配剑了。”
“那弓呢?”
“听师尊说,赠予了他一位朋友。”昭夜摇头一笑,“至于这位朋友是谁,我却不曾听师尊说过。”又道,“弓剑煅成以后,仍余一块精石,师尊一时想不出打个什么,便搁置了。”语气中有淡淡的哀伤。
昭夜口中的师尊乃是洪涯先祖,传闻洪涯善造兵刃神器,又建得一手好房子,先天之神手中的兵器有许多便是出自洪涯之手,流光手中的缚神索便是其一,天庭建筑大半也出于其手,这般大才,却遭魔族牵累。据闻洪涯当年藏匿并放走了魔王波旬之子商主,被天帝流放到了不周山看守天柱,永不赦回。昭夜而今所说“搁置”,大概是“再无机会”了。
我只做平常语气,“之前在凡世看你的剑竟可斩裂空间,甚是厉害,这浮世镜可也能如此?”
昭夜唇角微弯,给我指点,“斩裂空间过于耗损修为,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不过这面浮世镜虽不能斩裂空间,却有另一个妙用:无论是谁,只要染上他的气泽,便可显其行,观其止。用起来也轻松。”
我微笑道:“如此说来,你若不在我身边,我想见你时,只要到太正宫顺一本你的文书丢进去,便可看到你了?”
昭夜的“嗯”拖了很长,带着极少见的促狭琢磨道:“可以这么说。”
“倒是偷窥的好物。”
“所以你要保存好,莫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当然。”前有二哥、沉渊常年游手好闲在先,我对玩物的乐趣一向少些,但看昭夜认真的神情,镜中小星如玉,我微带兴奋,“现在可能一试?”
昭夜偏头问道:“你想看谁?”
我想了想,说:“东宝。”提及东宝,心中陡生怜爱,不待昭夜反应,已离榻入了水中,紧跑到大哥的殿中寻了东宝婴孩时穿的红肚兜,回来丢给了昭夜。
昭夜滴溜溜提起肚兜,脸黑了三分,“便用这个?”
我肯定地点头,“难道这个不是染了我侄儿气泽最多的物件么?”
昭夜无奈一笑,微带嫌弃地将肚兜投入镜中,于镜面轻轻一拂,便现出影像。是凡世的一条长街,街道很宽,人来人往,店肆林立,繁华热闹。
昭夜许是思及长久的人间之行,有些感慨,“近些年走过的凡世,许多无半点雨露之泽,常见饿殍浮于野,不想今日随意一见,竟是这般生龙活虎的景象。”
我亦叹道:“佛祖证道,化三千大千世界,可惜雨露不均,实有些急于求成。不过,”颇为赞赏道,“太正宫自建立起,便担起在凡世施风化雨、教化礼仪之大任,这繁华热闹,你功不可没。”
昭夜看我半晌,轻轻一笑,“幸是有你帮忙梳理山河**,不然凡世生灵不得果腹,教化礼仪也无法推行。”
我不由惭愧,“司云布雨本就是四海之职,是我以往对凡世关注太少,竟不知娑婆世界还有此等恶相。”
昭夜覆住我的一只手,紧了紧,传来许多温暖,“你才多大。”
他的注视令我有些难为情,眼风扫到浮世镜,见其中城镇人声鼎沸,烟火之气扑面而来,遂故作感叹道:“人间是个好地方。”
良久,听见昭夜的附和,“时无重至,凡人自知寿命短暂,都活得分外热闹。”
我点点头,“以往来去匆匆,体验不过皮毛,今日于这镜中瞧来,倒觉出另一番醉人滋味。”
镜中忽刮起红红火火的一阵小风,眨眼的功夫,小风已抱住一家小吃摊叫嚷,“莲生哥哥,宝宝要吃这个……这个……”叫不出小吃的名字,只嘟着嘴着急。
“是东宝。”他正努力地拽着莲生,将小身子贴在摊边,偏偏两条腿短粗,怎么也贴不过去。这好笑的一幕,正化解了我刚刚生出的难为情,真正觉出了这浮世镜的妙用。
小吃摊虽小,生着羊须胡子的干瘦老汉却是精明。小娃娃如此,做大人的大都磨不过,定是要出些钱来买的,何况眼前这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穿得锦绣华贵,一看便是个大主顾。
只见那老汉满脸堆笑地向小娃娃介绍,“小公子,这是酥麻糖。这糖吃起来香甜酥脆,还有好多种口味,有芝麻味的、苹果味的、番薯味的、栗子味的等等,又好看又好吃,保管小公子吃了一次之后还想再吃第二次!”
东宝攒出全身力气在小脸上做出坚定表情,“莲生哥哥,宝宝要吃酥麻糖!”
莲生满脸不情愿,我想如果他能腾出手来,定会将那小家伙硬拖走。而此时莲生正背着两个大包裹,两只手还提了十几个大小盒子,只得动嘴劝,“小祖宗,酥麻糖甜腻腻的,吃了要坏牙的,牙坏了就会变丑,变丑就不遭小姑娘喜欢了,以后就娶不到媳妇,一辈子孤零零的没人陪着玩。”
老汉哪容有人坏生意?为力证莲生只是不想给东宝买糖并且他家的酥麻糖是吃不坏牙的,便张大了嘴给东宝看,“小公子,你看老汉的牙,吃了半辈子自家的酥麻糖,也还是白白净净的,你那哥哥惯会唬你,吃酥麻糖才不会坏牙!”
东宝一听,更加来了劲,“莲生哥哥你看,不会坏牙!宝宝也不会变丑,宝宝就算吃酥麻糖也会娶上媳妇有人陪着玩的,宝宝要吃酥麻糖!”
莲生狠狠瞪了那老汉一眼,十分泄气,“小祖宗,你看我这一身上下,哪还能腾出手给你买糖。”
这边东宝与莲生较劲得厉害,那边大嫂早进了一家成衣铺子,大哥不能选择地被拖了进去。大哥看着大嫂挑衣裳一套又一套,闭着眼睛说好看。
我“噗嗤”笑出声来,“看来可怜的不只莲生一个。”
不意听到昭夜的声音,“你的家人,很好。”有向往的愁绪。
昭夜是洪荒乱世遗落的孤儿,不曾有过真正的家人,直到后来被洪涯先祖捡了收为徒弟用心教养着,方生出父子般的情分,奈何后来洪涯先祖竟被流放不周山。不周山有两只荒兽看守,绕以冰火噬骨的寒暑之水,连去探视都艰难万分。
洪涯先祖有独女姬瞿,姬瞿极孝,性子很是倔强刚烈,不服洪涯先祖之罪名,揭了天帝的短处,因而触怒天帝,也被贬入北疆恶泽,不累积十万功德不得重归天庭。
如果说昭夜曾有家人,那洪涯和姬瞿应是他最亲密的家人了。可却是一个团聚无期,一个迁贬北疆。
说来昭夜自接替洪涯先祖入主太正宫,便常出入四海人间,虽说做的是洪涯未竟之事,也有为他这个师妹姬瞿累积功德之心。
念及此,我不由问道:“姬瞿可是仍旧在北疆?”
北疆恶泽苦寒之地,又常有凶兽毒沼,我本以为提及受苦的姬瞿,昭夜会有些感伤,不想他只是随意一笑,“她呀,北疆早已是她的仙府了。”
“还在北疆?”我疑问道,“可是因功德未满,不得回天庭?”
昭夜却道:“三百年前便已圆满,是她自己不愿回去罢了。”敲了敲桌角,又道,“她脾气本非和顺,虽有积满功德便得重归天庭的天命,然她累积功德倒也非为回去。姬瞿这些年将北疆治理得不错,将出没的凶兽地头蛇一个个几乎都收服了。又捡了处温泉植竹种草,而今顺着温泉流向,已然尽是暖春烂漫之景。偏冷的地方,又植红白梅花,清幽空寂。将一方恶泽,俨然治理成雪中盛景。她罪过非大,天帝也有意早日将她赦回,可她只是不愿回来,天帝也无法,封了她个元胥的仙号便也不再过问。”说着不由一笑,“最近有只九头鸟找她麻烦,九头鸟称姬瞿占了它的地盘和小弟,她正热热闹闹准备与之斗法呢。”
“看来你这个师妹很是会消磨日子。”我会心一笑,故作诘问道,“知道他们斗法,你倒心大,不去帮上一帮?”
昭夜摇头饮了杯酒,“以往我帮她还被嫌弃多管闲事,还是不插手为好。”
浮世镜中依旧熙熙攘攘,东宝一手拖着个小包裹,一手咬糖吃,小脑袋还左右晃着寻寻觅觅。忽有个卖活鱼的小摊入了东宝眼中,那活鱼一张一翕,看起来甚是艰难。东宝虽小,却有着同为水族的正义感,见不得鱼儿受苦,闹着非要那摊贩将鱼都给放了……
我十分好奇已然连嘴都腾不出来的莲生将如何应对东宝这充满爱心的哭闹,却见镜面一暗,闪烁之间又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
许是我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表情太过明显,昭夜莞尔,“许久不曾动手,于神器打造方面有些生疏,这面镜子还不能用太久,你且暂玩一段日子,待我研究研究,再行改造。”
我点点头:“好。”于凡世之时,我向来表现得对玩物不上心,此刻却因之忽喜忽愁,本以为昭夜会玩笑两句,他却忽的提及一桩还算要紧的事来,“听清臣说,前几日流光帝姬的坐骑在虚云山露了凶相,你们怀疑是受了波旬的影响……”
我点头道:“那火翼赤虎早被驯服,凭流光的修为,怕是并不能使其露出本性。”
昭夜沉吟,“帝台神上受命镇压看守魔王,时常向天帝汇报,近来确实有说,波旬有破印之兆。”
“破印?!”我无比吃惊,当初集满天神佛才勉强封印的魔王,才过去区区三千载,竟已压不住了么?
昭夜却道:“倒也不比如此忧虑,隔几年总会出现些不祥,只要处理得当,应是无碍。”他神情平淡,想来真的无碍。
“其实,”我心有所动,“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昭夜一眼看穿我的打算,“清臣倒是与我说过,你想寻头凶兽去探探封印?”
我有些心虚,试探道:“说来还要劳烦你那师妹……”
话还未完,昭夜已笑道:“你是听我提及她收服许多凶兽,所以想借一头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若觉得不可行,便罢了。”
“那些虽是凶兽,但自她收服后,便都当宝贝,恐是见不得它们涉险。”我正失望,他又拖长了音道,“若要借用,也非不可商量。”
“如何商量?”
昭夜看着我笑,“待法会事了,我们一起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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