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秃顶的老王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二次函数顶点坐标。顾闻衍撑着下巴,眼神放空地盯着黑板,脑子里还是早上校门口那场闹剧。垃圾桶的馊味儿,信封被撕碎的“刺啦”声,悸言那张冰雕似的脸……搅得他心烦意乱。
**操!**
他烦躁地在心底骂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杆。讲台上老王的声音嗡嗡嗡地灌进耳朵,跟催眠曲似的。他眼皮有点沉,刚想顺势趴下去眯一会儿,放在桌肚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不是电话,是微信消息。发信人是个陌生的头像。
顾闻衍皱了皱眉,他好友就那么几个,这谁啊?带着点被打扰的不爽,他手指划开屏幕,点进那条新消息。
只一眼。
就那么一眼。
顾闻衍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又像是猛地冻成了冰渣。
那条消息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他最敏感、最脆弱、最不愿示人的地方:
**【操场上那尾巴真恶心,跟个怪物似的。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当学霸?也不嫌脏了市一中的地儿?滚回你的妖怪窝去吧!怪物!】**
**怪物!**
**怪物!!**
**怪物!!!**
那两个字,被加粗,被重复,带着最恶毒的嘲讽和**裸的歧视,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心脏里!
讲台上老王的声音,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周围同学翻书的哗啦声……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脑子里尖锐的、持续的嗡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深灰色的狼耳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随即死死地、几乎是本能地贴伏在金色的发丝间,试图藏起来。那条蓬松的三花色尾巴,原本还无意识地在椅子后面轻轻摆动,此刻也瞬间僵直,像一条被冻僵的蛇,紧紧缠住了椅腿,每一根毛都透着恐惧和想要缩进身体里的渴望。
**怪物……**
**他们说我是怪物……**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他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言碎语,但如此直白、如此恶毒、如此精准地刺向他最在意的点——他的身份,他的兽态,他那被视为“异类”的混血存在——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脏……**
**我不是怪物……**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怒吼,想像平时那样跳起来把手机砸在那个发消息的混蛋脸上!可是……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配当学霸吗?他那些满分,那些破纪录,是不是在别人眼里,都是因为他是“怪物”?他站在阳光下,是不是真的……脏了这块地?
眼眶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和灼热。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的金发垂落下来,形成一小片阴影,堪堪遮住了他骤然失血苍白的脸和瞬间泛红的眼眶。
不能出声。
绝对不能出声。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控制,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躁地拍桌子,没有怒吼,没有砸东西。他只是像一个被突然抽走了所有力气和灵魂的木偶,慢慢地、无声地、将整个上半身趴伏在了冰冷的课桌桌面上。
额头抵着桌面,手臂交叠着垫在下面,金发凌乱地散开,完全挡住了他的脸和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只有那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线条,和微微弓起的、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的脊背,泄露着一点端倪。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狠狠砸在垫在手臂下的校服袖子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分量。
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堵得发疼,硬生生把所有的呜咽和抽泣都憋了回去。只有身体细微的、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和那无声滑落的泪水,证明着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校霸兼学神,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风暴。
坐在他斜后方的祁枫珩最先发现了不对劲。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一抬眼,就看到顾闻衍整个人都趴了下去,肩膀似乎在抖?他心头一跳,想起早上校门口那惊悚一幕,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戳他:“衍哥?你……”
话没说完,旁边一道冰冷刺骨、带着绝对警告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射过来!
祁枫珩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是悸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极其冰冷地钉在祁枫珩身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和警告,比老王敲黑板的声音更让祁枫珩头皮发麻。他瞬间噤声,缩了缩脖子,连掉在地上的笔都不敢捡了。
悸言的目光只在祁枫珩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那冰封般的视线,沉沉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落在了前排那个趴在桌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金色身影上。
他看到了顾闻衍死死攥紧、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的拳头。
他看到了那微微颤抖的、绷紧到极致的肩膀。
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那金发掩盖下,校服袖子上一点不寻常的深色湿痕。
悸言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黑眸深处,此刻却仿佛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风雪。他放在课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极其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机,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屏幕似乎都在不堪重负地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教室里,老王还在讲台上激情澎湃。
大部分同学还在埋头记笔记或开小差。
只有悸言的目光,如同最沉默也最沉重的枷锁,死死锁定了前排那个无声崩溃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压抑的、无声的泪水,在冰冷的课桌表面,悄悄晕开。
悸言的目光,沉得像块浸透了冰水的铅,死死压在祁枫珩身上,直到那个娃娃脸怂包彻底缩回壳里,连大气都不敢喘。警告的眼神收回,重新落回前排那个几乎要缩进课桌里的金色脑袋。
老王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画抛物线,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在悸言耳中变成了单调刺耳的背景噪音。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个趴在桌上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
看得清清楚楚。
那攥得死紧、指节惨白凸起、甚至微微颤抖的拳头——顾闻衍打架打到脱力都没抖过!
那紧绷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肩胛骨线条,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还有……那金发凌乱覆盖下,手臂下校服袖子边缘,一点极其微小、却在不断缓慢扩大的深色湿痕。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毫无预兆地捅进悸言的胸腔深处,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比他徒手捏灭烟头时烫伤的灼痛感更甚百倍。
悸言放在课桌下的手,猛地收紧了。他握着自己的手机,坚硬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屏幕在巨大的指力下,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冰冷的玻璃碎片边缘刺破了掌心的皮肤,一丝猩红悄然渗出。
他却感觉不到疼。
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被那无声蔓延的湿痕攫取了。
那个平时嚣张跋扈、尾巴能抽断树枝、吼声能震碎玻璃的顾闻衍,那个被他扼住喉咙还能跳着脚骂娘的顾闻衍,此刻像一只被拔光了尖刺、打碎了外壳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课桌后面,无声地、压抑地……掉眼泪。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悸言的心脏。他脑子里飞速闪过早上的画面:那个被他撕碎的信封?不,顾闻衍当时虽然暴怒,但那种愤怒是外放的,带着攻击性的,绝不是现在这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绝望和脆弱的死寂。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顾闻衍桌肚里那个亮着微弱屏幕光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某个界面上,刺眼的光线映在桌肚的阴影里。
**是因为它。**
**一定是因为它。**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暴戾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悸言冰封的躯壳下骤然苏醒、疯狂涌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风暴,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冰刃,几乎要将那小小的手机屏幕洞穿!
是谁?!
是谁说了什么?!
能让他……哭?!
悸言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紧抿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放在课桌上的另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如同即将出鞘饮血的凶刃,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温度骤降。
坐在悸言旁边的祁枫珩,刚刚因为悸言转回头而稍微松了口气,下一秒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冻得打了个哆嗦。他惊恐地偷瞄悸言的侧脸,那张万年冰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祁枫珩就是觉得……言哥现在好可怕!比早上撕情书、扼喉咙的时候可怕一万倍!感觉下一秒就要有人血溅当场了!
祁枫珩吓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课桌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悸言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再看顾闻衍第二眼。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看似在听课的姿势,目光重新投向讲台上的老王。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暴怒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心疼”的尖锐情绪,正在疯狂地撕扯着他。
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握着碎裂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鲜血顺着碎裂的屏幕边缘,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他黑色的校服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他需要知道。
他必须知道。
是什么东西,让那个总是炸着毛、亮着爪子、用嚣张掩盖一切的顾闻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讲台上,老王还在讲着顶点坐标公式。
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后排的角落里,只有祁枫珩惊恐的心跳声。
而前排,那个趴在桌上的身影,肩膀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一些,但那无声的泪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悸言的心尖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直到——
下课铃声尖锐得像是往紧绷的神经上划了一刀。
顾闻衍几乎是随着铃声猛地从桌面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没看任何人,没管旁边祁枫珩欲言又止的惊恐眼神,更没敢朝身后那个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角落瞥上一眼。
他低着头,金发凌乱地垂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那双异色瞳被额发投下的阴影彻底掩盖,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他像一阵风,又像一道被强行压抑着的闪电,在人群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冲出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祁枫珩张着嘴,那句“衍哥你没事吧?”卡在喉咙里,愣是没敢喊出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后排——
悸言已经站起来了。
他动作并不快,但那股子冰封千里的气场让周围想涌出教室的同学都下意识地绕开了他。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黑眸沉得吓人,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深海。他看也没看祁枫珩,目光锐利地扫过顾闻衍空荡荡的座位,最后定格在桌肚里那个还亮着微弱屏幕光的手机上。
只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杀意。
祁枫珩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收回目光假装收拾书包。等他再偷偷抬眼时,悸言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操……**
祁枫珩心里哀嚎,感觉今天这学上的,比看了一百部恐怖片还刺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跟上去,只默默在心里给顾哥点了根蜡。
***
顶楼天台的风很大,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土味,呼啸着灌进顾闻衍的校服领口,吹得他金色的发丝疯狂飞舞,狼耳在发间不安地抖动。
他背靠着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身体微微弓着,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又像是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重压。刚才在教室里死死压抑住的颤抖,此刻在空旷无人的天台上再也控制不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肩膀。
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把那股堵在胸口的、冰冷沉重的窒息感压下去,却徒劳无功。“怪物”那两个字,像是被刻刀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带着恶毒的嘲笑。
**恶心……**
**脏……**
**滚回你的妖怪窝……**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猛地闭上眼,异色瞳在眼皮下剧烈地颤动。不行……不能想……他需要点别的什么,能让他暂时麻痹,能让他……感觉自己还像个“人”,而不是一个被排斥、被唾弃的“怪物”。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摸校服裤兜,手指因为颤抖而有些不听使唤,摸索了好几下,才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和一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烟盒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烟。
顾闻衍用牙齿把那根烟叼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凶狠。他试图点燃打火机,风太大,火苗刚窜出来就被吹灭。一次,两次,三次……
“操!操!操!” 他暴躁地低吼着,捏着打火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深灰色的狼耳也因为焦躁而向后贴伏。那点不听话的火苗,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和无能。
终于,在第四次尝试时,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拢成一个笨拙的防风罩,火苗才勉强舔舐上烟卷的末端。橘红色的火光微弱地亮起,一缕呛人的青白色烟雾升起,瞬间被狂风吹得扭曲、散开。
顾闻衍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灼热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冲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他眼泪差点又飙出来。他弓着背,咳得撕心裂肺,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这熟悉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刺激感,却奇迹般地暂时压下了心底那股冰冷的绝望和尖锐的刺痛。
他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仰起头,任由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那张年轻却写满了疲惫和脆弱的侧脸。眼眶还是红的,鼻尖也泛着红,异色瞳里没有了平日的嚣张火焰,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受伤。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动作有些生涩,更像是在完成一个让自己感觉“正常”的仪式,而不是享受。
烟雾被风吹散,呛人的味道弥漫在鼻尖。他低头看着自己夹着烟的、微微发抖的手指,看着那根在风中明灭不定、迅速燃烧的烟卷,再想想那个匿名消息里的“脏”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
**是啊,真他妈脏。**
**里里外外都脏透了。**
他这根烟,抽得又急又凶,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愤怒、恐慌和那该死的眼泪都随着烟雾一起烧掉、吐掉。深灰色的狼耳耷拉着,那条三花色的巨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偶尔烦躁地扫一下地面,卷起一点灰尘。
就在烟快烧到滤嘴,顾闻衍准备狠狠摁灭它的时候——
身后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突然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几道新鲜擦伤和干涸血迹的手,猛地推开!
铁门发出沉重刺耳的“嘎吱——”声,打破了天台上的死寂。
顾闻衍全身猛地一僵!叼在嘴里的烟头差点掉下来。他像只受惊的猫,瞬间转过身,异色瞳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一丝恐慌,死死盯向门口!
风,更大了。
吹得两人的校服猎猎作响。
悸言站在门口。
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逆着光,面容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风与尘埃,牢牢锁定在顾闻衍身上,和他指间那点明灭的猩红火光上。
空气瞬间凝固。
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顾闻衍骤然变得粗重、带着烟味的呼吸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