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桌牌的道歉……?

馄饨店就在学校的路边上,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大婶,叫周敏华,显然和他们很熟。店名就叫周大婶云吞店,门店朴素得很,在德宏中学边上开了好几年。

她见到三个人旁边还跟着个林山檐,愣了一下:“哟,你们三个还拉人入伙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梁山好汉,怎么能叫拉人入伙呢?”江柏昭笑了,他坐在位置上,显得格外散漫。

“阿婶,我们三个按平常那样就行,”谢泽回头说,一边问林山檐想吃什么。

“跟姜砚一样就行。”林山檐笑了笑。

他往里坐的时候顺便把他旁边的塑料椅子从桌底拉出来。姜砚跟在他后面,舒坦地坐下。

“你确定?他吃得很清淡哦?”谢泽问。

“我也学着养生一下。”林山檐点点头。

清淡是真的清淡,姜砚只吃素面,连几个馄饨都不愿意加,不带半点油水。谢泽和江柏昭则一人一碗炸酱面,吃得开开心心的。

姜砚坐在林山檐旁边,看着对面两个一脸心满意足,忍不住乐着跟林山檐说:“你跟我点那真是错过太多了,其实这里的炸酱面很好吃的。”

林山檐慢慢地夹起一筷子面,闻言答道:“我觉得素面也很好吃啊。”

他嘴角微微扬起,手肘撑在这张狭窄的桌子上和姜砚的相碰,看起来极为斯文。

头顶上的灯管飞着几只白蛾,姜砚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他们四个长得都很高,腿很长,因此桌子底下挤在一块。谢泽吃完最后一根面条之后抽了张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油,松开了衬衫上的两颗扣子,揪着衣领扇风,仰头说:“好热啊——真好吃!”

周大婶听到了,忙从后面厨房里跑出来,边往围裙上擦手上的水边骂骂咧咧:“你第一回来啊,啊?头顶这么大个风扇不开!”她开了风扇,又瞅了眼四个人,“刚考完试是不,还要不要再吃点,婶不算你们钱!”

尤其是江柏昭和姜砚,在俩快突破一米八二的货面前显得格外缺营养。

周大婶看着就心疼。

“小砚和小昭每次都吃这么点怎么行啊!长身体的时候呐!”她忍不住说。

姜砚笑了笑,他摆摆手:“就这饭量,您别担心。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不?”

江柏昭也收起了那副散漫的样,弯着桃花眼顺着姜砚的话点点头。

周大婶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能有什么事,哪能让你们干活。外面下雨,记得待会拿伞,我放门口了。”

四个人齐声回答:“谢谢婶——”

老式的风扇在头顶上吱呀作响,漫天的雨水飞落下来,路边的人行色匆匆。姜砚本来打算先回去,被江柏昭拉着手叫妈妈别走。

谢泽笑得快疯了,林山檐也跟着笑。

姜砚笑骂:“滚,没你这个儿子。”

谢泽讲起昨天晚测谁谁谁又睡着了,震天的呼噜声把玩手机的老师都惊得抬头了。

江柏昭则捏着鼻子模仿猪叫,然后无辜地看着姜砚说:“就是这样。”

姜砚笑得咳嗽,林山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我也听到了。”

他们讲了很多事,关于老师的、同学的,誓要把林山檐还没有来之前的八卦补齐。

比如高三的谁谁谁跑到高一教室偷偷充电把整层楼的电脑干烧了;比如谁谁谁晚点回宿舍结果在楼下看到哪对小情侣亲上了;比如谁谁谁纪检复查的时候被体育老师检查不合格,班主任直接拿推子给他推干净了……

诸如此类。

姜砚听得津津有味,谢泽和江柏昭演得活灵活现。

他们要了四瓶豆奶,边咬着吸管边乐。

林山檐轻轻地摆手赶落在姜砚身上的飞蚁,姜砚注意到他的动作,转过脸看他:“嗯?”

“你身上有虫子!”江柏昭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一巴掌重重地拍上了谢泽的手臂。

谢泽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冷笑了两声:“虫子呢?”

江柏昭一扯嘴角,摊开手掌让那只飞蚁掉到了谢泽的手臂上,然后看着原地尖叫的谢泽单纯地眨了眨眼睛。

“江柏昭我杀了你啊啊啊啊!!!!”谢泽崩溃了。

在姜砚伸出手前,林山檐就已经无比自然地用纸巾捻走了那只飞蚁的尸体。

姜砚叹了口气:“去洗手吧。”

三个人连带着周大婶无语地看着这个一米八的体育生冲到洗手台前。

姜砚和江柏昭对视了一眼就开始狂笑。

林山檐听着他们的笑声和谢泽的骂声,眼底也带着笑意,他站起来把四个人喝完的豆奶的空瓶子放进了旁边回收的箱子上。

雨势逐渐减小,在门口躲雨的猫抖了抖身上的水就往前走。

四个人站在门口观摩了一会雨之后,决定回家。

“姜砚,今晚也要去鲨鱼齿吗?”谢泽拿了一把伞,回头问姜砚。

姜砚:“嗯,你们早点回家吧。”

江柏昭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我们陪你去,我顺路去买颜料。”

姜砚看了眼店里的钟:“今天太晚了,阿姨要说你。我帮你买吧。”

江柏昭静了一下。

嘈杂的雨声无边无际,坠落的水珠不断砸碎地面上的倒影。

谢泽撑开了伞,遮在江柏昭的头顶上,他一手按住江柏昭的肩,轻松笑道:“那算了,你自己注意安全,我带江柏昭回去。”

姜砚点了点头,温声道:“放心吧,没事的。”

他说完这句话,谢泽才拽得动江柏昭。他半拖半拽着江柏昭走进雨里,江柏昭只能回头说:“小心点!”

“知道了。”姜砚回答。

他转头,看到林山檐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剩下那把伞,绅士地向自己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跟我应该不顺道吧?”姜砚挑眉。

“想尝尝那条街上的章鱼小丸子,上次路过没买,”林山檐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低头靠近了姜砚一点,小声说,“其实只吃那碗面我没吃饱。”

姜砚笑了。

他对林山檐的话没有全信,也知道江柏昭只是找借口跟他同行、谢泽听懂了自己的拒意。如果不是不想淋雨,他大概会直截了当地拒绝林山檐。

姜砚自诩自己是个有着黛玉般的身子但没黛玉这个命的人,他淋上这一场雨就必得发高烧。小时候发过一次烧,一开始家里都没人察觉,他脑门烧了两天,还是江燕花无意间碰到他手才知道的。老太太赶紧收了自己的缝补摊,带着孙子去医院看病。

挂号、找诊室、缴费买药、验血、打点滴。

老人干这些手忙脚乱,这么多年来没去过几次医院。她在大城市里屈指可数的生活经验似乎都是因为这个孙子才丰富起来的。那时,幼小的姜砚牵着她布满褶皱却有力的手,迷迷糊糊地在偌大的医院从六点走到十一点。江燕花心里着急得要命,因为自己算数慢,于是把兜里皱巴巴的现金全部掏出来,让护士数好钱。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才坐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江燕花忙前忙后,胸口像被人砍了一刀,汩汩的血沿着截面流出,既心疼这个老人,又痛恨这么脆弱的自己。于是那时候他就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从今以后不能再生病,一个是要好好对待江燕花。

第二个决定,直到江燕花死去,他也没有忘掉。

所以姜砚不想淋雨,但也不可能让林山檐就这么一个人回去。

少年站在店门口,校服外套在他身上略显宽大,但也隐约可见漂亮的肩背线条。他半垂着眼,以掩饰回忆起往事的不愉情绪,然后将长袖外套折到了手肘处。

然后,等他折好两只手的袖子之后,林山檐就又看到刚刚那个平易近人的、温和的姜砚了。

姜砚走到了林山檐的伞下,他们慢慢地并排走着。

无边的雨落在路上的坑洼里,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这小小的镜面里,映着姜砚的脸。

还有一周就是月底,不出所料,姜永安应该会带着人堵他问他要钱。这个投资失败、负债累累的老子知道他在鲨鱼齿有兼职,每到月底的时候就会跑来找姜砚要钱。

要么问他要江燕花的退休金,要么问他老娘给他留下的钱。

姜砚说话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和林山檐说话的功夫脑子已闪过了好几个避开姜永安的方法。他和林山檐踱步在雨里,借着夜幕掩饰,林山檐不会发现他面沉如水。他不笑的时候,表情有如刺骨的秋雨一样透着冷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厌倦和漠然的情绪。

姜永安从姜砚五岁时就离开家躲债,等到他上初中之后就开始问他要钱。

如附骨之疽,让姜砚自此寝食难安。他听过很多恶毒的说法,比如子女是父母的吸血虫、现世报。但是,姜永安这算什么呢?所谓的生育之恩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吗?

小学时期,班上要求写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所有孩子都写得很快,只有姜砚始终写不出来。他不敢问整天担惊受怕、以泪洗脸的母亲,也不敢问奶奶,自己一个人放学后走在街上苦思冥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便利店旁的一对父子。

和他同龄的孩子因为膝盖上的伤哇哇大哭,他的父亲蹲下身仔细地为他处理伤口。处理完后,那个父亲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耐心地说话,让那个孩子止住了哭声。

幼小的姜砚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那一幕,看着那个父亲抱起那个孩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笑着喊道:“骑马喽!”

那天有着绝美的火烧云,茜色的天空仿佛在燃烧。云层在沸腾,太阳像变质的红石榴。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父子渐行渐远,身边的车辆呼啸而去。

坠落的太阳卡住了他喉咙里最后的声音。

姜砚是最后一个交作业的孩子,但他写的那篇作文被评为了一等奖——姜砚写了一个他想象中的父亲、一个对妻儿体贴、无微不至的、如同动画片里演的英雄一样的父亲。

老师在家长会上请他在家长面前读了那篇作文,他的妈妈哭了。

在如雷贯耳的掌声里,七岁的姜砚隔着笑容满面的陌生人群和沈枝虞对视。

他捏紧了手上这张被办公室老师盖满小红花的作文纸,看着沈枝虞失控般跪在地上流泪。

初中被姜永安堵在巷子里的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沈枝虞在哭什么了。

那天,同样有着动人的火烧云。他被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打破了相。

这没什么,在模糊的光影里,姜砚狠狠地挨下一拳想。

姜砚紧紧抿着唇沉默,不堪的回忆拉着他让他寸步难行,以至于他都没有听清林山檐刚刚说了什么。

他稍微松了松眉头,扯了扯嘴角当作笑:“什么?”

“我刚刚说,那里就有一家章鱼小丸子。”林山檐停住了,他的伞一路上都向着姜砚这边倾斜,姜砚一点雨没淋到,他的肩膀却湿了一半。

姜砚有些错愕,愣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他像做了噩梦后猛地惊醒的人,仓促地说:“哦,我请你吧,你衣服都湿了。”

“姜砚,你的脸色很差。”林山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姜砚的眼睛。

姜砚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林山檐低声说:“抱歉。”然后抬起手指按在他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温热的指腹转移了姜砚的注意力,他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林山檐的表情。

在重重叠叠的霓虹灯牌里,林山檐半垂着眼,一手握着伞,一手点在自己的眉上。

姜砚的呼吸一滞。

在他反应过来前,林山檐收回了手。这个人后撤了一步拉开距离,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雨水沿着伞尖坠落,却始终没有弄湿姜砚,雨水始终被握伞的人隔绝在外。回忆中如坠冰窖的寒意并没有如过去的日子里的那样渗进来,姜砚静了一瞬,好像只察觉到眉心上还残留着的林山檐指腹的温度。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随意地说:“为什么总是道歉?你是道歉牌的复读机吗?”

“可能是同桌牌的。”林山檐好脾气地回答。

姜砚想起他今天早上纸条上颇具创新性的颜文字,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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