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檐买了一份蟹柳章鱼小丸子,跟姜砚站在路边。
“这个看起来很好吃。”林山檐说。
姜砚正在左顾右盼,他怕被姜永安的人看见,今天穿着校服还是太显眼。
“嗯?你吃啊,a不是没吃饱吗?”姜砚听到他的话笑了。
林山檐却只是好好地端着,看着他一动不动说:“你先帮我尝尝,小心烫。”
姜砚犹豫了几秒,然后用竹签扎了一颗起来。他咬了一小口,余光瞥到林山檐湿了一半的肩膀。湿透的校服衬衫如今若隐若现,是令所有男人嫉妒的身材。
他现在算是知道谢泽为什么这么愤恨了。
姜砚慢吞吞地咬着那颗丸子,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和林山檐其实靠得很近。他在五个半蟹柳章鱼小丸子的香气里捕捉到一丝淡淡的薄荷味——它来自林山檐。
除了江柏昭和谢泽,姜砚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近过。
但是他不想动了,只想把这半颗丸子吃完。
林山檐低头看着默默吃东西的姜砚,无奈地笑了笑,安静地撑着伞不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眼前人暗红的耳扣上,在晦暗的雨幕里,这个耳扣显得尤其亮。
过了一会,姜砚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走。
林山檐顺着他的意思,只是稳稳地把伞撑在他的头顶。姜砚的力度不算小,拽着人匆匆地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两个人快步走在雨里,飞溅的水溅湿他们的裤脚。
林山檐很快就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他几乎在同一时刻就看到姜砚的眼神沉了下来。
“快,我看到那小子了!”
“我看到他们的校服了,就在这附近!”
“今天他老子点名说问他拿钱的,必须给我找出来!”
“你大喊一声他老子手指快被砍下来了不就行了?”
“我□□以为他们真的有什么父子情深吗?”
……
男人说话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轻侮、鄙夷,他们故意大声在周围说话。
有一个刀疤脸迎着漫天的雨喊道:“姜——砚——”
林山檐低头,只看到姜砚专注地望向他们的方向,如同猫科动物一般,在幽深的巷子里竖起耳朵和瞳孔紧紧凝视着某个地方。
“你爸要被我们砍掉手指啦——你出来啊——”
“出来——你出来我们今天就不动你老子!”
他们嬉皮笑脸,手握着细长的铁棍敲响路过的每一块地砖。路人都识相地避开了,暴雨中,只能嗅到劣质香水和皮革的臭味。这些人每一次敲响砖面,都像倒计时里流逝的一秒,而他们的声音正无限逼近着他们的位置。
这些残忍的词句落在两个人的耳畔,仿佛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姜砚却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他专注地听着,事不关己的样子。
林山檐默默地站在他面前,挡在巷口,看着他始终冷漠平淡的表情。
姜砚不带一丝动摇或迟疑,就这样站在原地。
直到一只手就这样拍了拍林山檐的肩膀,那个人不怀好意地说:“喂。”
林山檐顿了一会,然后转过头,以一贯平静的语调问:“怎么了?”
那个人看到他的脸,愣了一下,然后骂道:“躲在这干什么呢,肯定是和姜砚……”他的话音未落,身下就猛地传来一阵痛,一只脚毫不留情地从旁边伸出踹上了他的□□。
姜砚扣住林山檐的手腕,拔腿就跑,他一路往前冲,不管踩进了哪个水坑,鞋和裤脚变得有多肮脏。林山檐顺手把伞扔了,就这样又砸在后面那人的脸上,跟着姜砚跑了起来。
耳边是众人的惊叫和咒骂,混合着雨声和风声,雨丝划过姜砚的脸又钻进他的领口。无数的雨珠如同一柄刀切割开他的校服,又无孔不入般渗进他的骨头,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仿佛融进了他的血管里,几乎要让他浑身的血都冷透。
雨势又变大了,暴雨如注,千千万万滴雨水暴烈地冲洗在他们身上,姜砚却只感到从心底不断涌现的快意——这和他内心深处想要逃离一切的愿望其实是如此吻合。
他一无所有,打断过魔鬼的獠牙,曾在齐声的咒骂和满地玻璃渣里跪下。在不为人知的过去,玻璃扎进他的血肉,钢棍打断他的骨头。这十七年,苦痛每天都戴着面具,和他跳贴面舞。
林山檐被他紧紧扣着手腕,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不断推倒路过的东西来阻碍那些人的前进。他在混乱中听到姜砚短促的笑声。
“你知道吗,我打架其实特别菜。”姜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突然很大声地回头跟林山檐说话。就在他觉得没必要再拉着林山檐的时候,林山檐反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和他十指相扣。
他的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因为姜砚觉得刚才的手法不舒服才换的动作。
姜砚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挑不出错,他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就争相涌进他的肺腑。
林山檐回头看了眼追兵的距离,留意到姜砚的速度在逐渐减慢,他关切地问:“那你以前是怎么做的?”
姜砚喘着气,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带着林山檐毫无规律地乱跑:“就这样,跑跑跑,运气好的时候,就能在转角处找到合适的藏人的地方甩开他们;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跟他们打一场。”
他们在暴雨中狂奔,穿过汹涌的人流,又慌不择路地跑进无人的小巷。有人从楼里探出头向姜砚吹了声口哨,姜砚却头也不抬拼命地往前跑着。
这里太大了,每一条路都交错着如同蛛网,姜砚拖拖拉拉地忙着一大堆事,一年以来都没去用心记灯牌和路牌,加上被抓住的次数太少,于是更不上心了。
他们险些被撞,钢棍擦着他们的后背扫出劲风。
姜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起来累得不行。林山檐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冰得要命。
雨珠划过姜砚苍白的脸,像是流过某幅肖像画。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继续补充道:“运气最最不好的时候,就会遇到死胡同。”
林山檐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抬眼看着他们眼前这条死路。
姜砚侧过头,向他无奈笑了笑:“抱歉了。”然后他又猛地一拽林山檐,让他侧身,无比精准地避开了刚刚从背后即将招呼上林山檐脑袋的铁棍。
“被我牵连了,真不好意思啊……我以为……”姜砚站在原地,避开了一个人的拳头,因为跑得太累,他几乎连说完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往后踉跄了两步,力竭般滑坐在了地上。
姜砚觉得自己冷得发抖,他脑袋昏沉,看眼前的林山檐都重影了。头部的钝痛让他难以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身上浸湿的校服如同沉重的壳。他觉得自己此时煎锅上的蜗牛,雨珠跳跃在他的皮肤上如同火上浇油。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走到林山檐的伞下,也许他就不应该拽着林山檐一起跑。
姜砚在恍惚中想,他在朦胧中看到林山檐站在自己的面前。
像他平时看的jump漫画里男主角一样登场。
他忽然笑了一声。
太糟糕了,这种感觉。明明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出于一种极其幼稚和阴暗的心理,想要让这个所谓的太子爷看看,有些人过的其实是什么样的生活罢了。
迄今为止,林山檐的行为举止都是那么的绅士和体贴。在短短几日的共处里,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他良好的家教和骨子里的自信。
这些东西是无可隐藏的。姜砚其实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心里没有任何触动,因为他自己所有的自尊心都早就被历历可数的过去无情地碾碎了。无数件屈辱的往事造就了他的不在意,无数加之于他身上的事成就了他的“无所谓”。仿佛走在路上突然冲出来一辆车把他撞得半身不遂,他都会无所谓地笑笑说:“赔钱给江燕花就行。”
他活得认真一点是因为不想给江燕花带来麻烦,不然以他的性子早随便找条河就跳了。
但是林山檐——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成为自己同桌的人,多次走进了他的生活,像是拿着一把手电筒,照进了外表看起来无比完整的危楼。
姜砚不介意,他并不介意别人对他会产生什么想法。他是被虫蛀空了的树,是风干了内脏的蝴蝶标本。林山檐的一再靠近只是让他产生困惑,以至于他产生了点恶劣的小心思——那就是,千亿身家的继承人看到一个被追债围殴的人会怎么想?
古代里会有“何不食肉糜”的问句,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
罗斯福为看到孤儿的生活而给出符合民生的条件和演讲来赢得大选。
那林山檐呢?他会怎么做?
可惜失算了,老天爷今天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他又走了一条死路。
姜砚又要欠林山檐一个人情了。
无尽的雨淋在姜砚的身上,把他浇透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体温在攀升。他身体很热,却只感觉到冷意。
在模糊的视野里,姜砚看到林山檐一拳砸向了离他最近的人。
希腊男神名副其实,漂亮的肌肉不是摆设,他打起架来动作干净又迅速。
林山檐扣住了一个人的手腕,然后在那个人用另一只手挥拳时一脚踹上了他的肚子。他毫不留力,像踩棉花一样狠狠踩了两脚之后松了手让那个人撞向了其他人。
几乎在同时,他抬起手肘撞向自己的身后,肱骨和前臂的连接处撞着对方的胸膛,那人隐约听见自己骨头碎掉的声音。林山檐立刻侧身避开了一棍,然后旋身抬腿踢向了来者的脸——一个标准的回旋踢。
三四个人被他放倒之后,那些人终于犹豫了。
显然眼前这个高挑的男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他不是像姜砚那样跑几步都得喘口气的人,是个逐渐适应打架的人。一开始他只是习惯性地一对一进攻,对上同时进攻的人时多少有些避而不及。但他很快就适应了,改变了自己的进攻方式和节奏,也就很快占了上风,让试图靠近他和姜砚的人都被耍得团团转或被打得头破血流。
林山檐自始至终都很淡定,他挨了几下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缓缓地在雨中吐气,垂着眼睫,像头随时会暴起的猎豹。
姜砚靠着背后的铁丝网,昏了两次又因为听到惨叫声醒来。
他看着林山檐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指抹去嘴角的血迹,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暴雨中被他拽住衣领挨拳头的人唾沫横飞,其他人则倒在地上无力地抽搐。
这小子,这么能打?
姜砚被呛到了,下意识地捂着嘴开始咳嗽,他有气无力地半抬起眼皮,看到林山檐的动作停下,拳头停在半空,顿了一下后另一只手松开了那人的衣领。
林山檐走到自己身边,在他的眼前蹲下,用干净的手背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姜砚闭目装死,他注意到林山檐的另一只手淌满了血。
林山檐拉起他的手说:“姜砚,你发烧了。”
知道了。姜砚闭目,只希望自己能现在就烧成傻子,然后失去记忆。
他是真的很想就这样装疯卖傻。
但是不行,因为某人现在试图公主抱把他抱起来。
姜砚沉默了,死人还魂了。
他一把搭上林山檐的小臂,虚弱道:“没事,我能走啊。”
林山檐没忍住笑,他顺势把姜砚拉起来,让姜砚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故意问:“要不要背你?”
姜砚无语了,他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水然后说:“没事。你受伤了吧,我们去医院。对不住啊,我也没想到会拉着你跑进死路。”
林山檐带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巷,嗯了一声之后没再说话。
姜砚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只能嗅到林山檐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和血腥味。他回头,看见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趴在泥水里,他又笑了,笑声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一样。
姜砚摇摇晃晃地向瞪着他的人竖了个中指。
去医院看病的流程,姜砚已经很熟悉了。
他跟在自己家一样,跟保安、护士懒懒地打招呼,他拉着林山檐的手就直奔外科医生诊室:“韩医生,我看没有人排,就直接进来了,您帮我看看我的朋友吧。”
姜砚烧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打着寒战。他拉林山檐,把人往医生那推了推。
“小姜啊,怎么又受伤了?”老医生关切地看着他,对着林山檐嘘寒问暖。
林山檐站近了一点,好让这个老头看清自己:“医生您好,我是林山檐,姜砚的朋友。”
老头推了推老花镜,嘿嘿笑了一声,说了声唔好意思。
姜砚坐在旁边的病床上,倚着墙看林山檐。
林山檐脱了湿透的校服短袖,露出精悍的上半身。真是年轻又诱人的……姜砚想。
在老头的手电筒下,姜砚看了很久,终于看清了林山檐身上细碎的伤,淤青爬在他的腰上,有些轻微的划伤在手臂和肩背上。姜砚听到老头碎碎叨着这些零星的伤口,确定林山檐没伤到骨头或者内脏什么的,终于放下心来。
韩老头给林山檐做了简单的处理。
过了一会林山檐说了声谢谢医生之后,姜砚反应慢了半拍,然后也站起来。
林山檐及时扶住了他,姜砚提着嘴角跟老头道别。
姜砚对医院熟得不行,搀着林山檐的手臂如同脚踩浮云飘到了缴费自助柜机,先缴费,然后去找窗口,在旁边坐着等着给林山檐拿药。他一手搭在林山檐的肩上,疲惫又充满了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跟着我的。”
林山檐没有跟他抢着缴费,只是任他靠着自己,听他说抱歉。
“我很庆幸,我跟着你来了。”林山檐低声说。
但是姜砚昏昏沉沉,根本没有听清。
林山檐用手贴上他的侧脸,轻轻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滚烫的眼尾说:“姜砚,走吧,去发热门诊。”
好一会,姜砚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拿手拍了拍脑门,像尸体从棺材板里坐起来一样迟疑地坐正:“哎呀,烧傻了,真是……你拿药了吗?”
“拿到了,走吧,你烧得很厉害。”林山檐站起来,把手伸到他的面前。
姜砚抬起脸,看着林山檐躬身,绅士温顺得像舞会上那些王公贵族,想要邀请小姐跳舞。他忍不住调侃:“今天我是迪X尼哪家的公主,能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顺从地把手放进林山檐的掌心。
“你想要做什么样的公主?”林山檐拉着他,抬头辨认着指示牌。
“至少,至少不要做灰姑娘。”姜砚低低地笑了。
因为十二点钟声一响,魔法就会失效。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林山檐走到发热门诊的诊室,请医生开了点药。
他们都如同落水狗一般,浑身湿透。更别提林山檐还**着上半身,缠着大大小小的绷带和纱布。
姜砚向护士长解释今晚的窘况,讨好地笑笑,护士长就怒目圆瞪地朝他丢了两套病号服,又心疼又生气:“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每次都不学聪明躲着点,到时候脑袋都得开花。”姜砚曾经给她六年级的儿子补过习,护士长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
姜砚应了,把另一套病号服拿给了林山檐。
换好衣服之后姜砚坐在大厅里面挂水,林山檐还坐在他身边。
姜砚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阖着眼睛,他快困得晕过去了:“我给你打车,你早点回去吧。今晚没事了,谢谢你。明天还要上早读……”
经过今天晚上这么一闹,现在已经到凌晨两点半了,姜砚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拿起手机乱按。
他没有像赖皮蛇一样赖在林山檐身上,在等拿药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矩,于是现在颇为注意地坐开了一点,尽量不碰到林山檐。
林山檐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个瘦削的男生坚强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过大的病号服露出一截漂亮的腕骨,手背上扎着针头。
“你来打地址吧,我打字慢。”姜砚竭力不让自己就这么闭上眼睛,把手机往林山檐那边一伸。
林山檐没有接,而是说:“没事,我等你挂完水再走。”
姜砚半睁着眼睛,嘀咕道:“别啊,我这颗心脏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
林山檐换了个说法:“没人看着你,等会你睡着了,水吊完了都不知道。”
姜砚哼笑:“你以为我来过多少次了,都是小事,没那么娇气。”
他早就来过医院不知道多少回了,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小病小痛,一方面是因为姜永安来要钱,他打不过留下的外伤。
很多时候他都孑然一身,他不想让江燕花知道。初中被打得最严重的那会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跑去医院的,他爬进韩老头的诊室,半睁着流血的眼睛笑着说:“韩医生,帮个忙。”处理过之后,他才打电话给江燕花说他跟江柏昭、谢泽出去玩了,有一周不能回来。
老太太气急败坏,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回来了,然后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一个人在医院住了一周。
姜永安不敢找江燕花,所以找姜砚,也吃准了他不会告诉江燕花这一点。
姜砚抬起嘴角:“放心吧,你再坐在这里,我良心不安啊。”
半晌后,林山檐转过头问他:“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姜砚昏昏欲睡,听到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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