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砚觉得自己没听清,他抬头:“啊?”
林山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去我家吧,现在这么晚,你回去也容易吵到老人。”
他很聪明地给姜砚想了个“不得不去”的理由,仿佛真的在切身处地地为你着想。林山檐晃了晃袋子里的药,温声说:“而且我不好自己搽药,家里也没别的人可以帮我……”
言外之意就是你非去不可了。
姜砚用三十九度的脑袋认真想了一下,到底是良心过不去。林山檐太懂谈判的条件,说出来的话又是一个令姜砚不忍拒绝的原因。姜砚觉得他一定是个商业鬼才,将来坐在谈判桌上必能像今天这样顺理成章地得到对方的承诺。
他的脑子稍微发散一下,就能联想到林山檐打着领带穿着西服,戴着眼镜有条不紊地在众人面前作演讲的样子。
啧。
于是姜砚犹犹豫豫地说:“那……那就麻烦了。”
林山檐微微抬起嘴角:“没关系,这也是报一饭之恩。”
姜砚假装没听见,又闭上眼睛,心想着那我做的饭真是太了不起了,又把你骗来当个打手,又让你把我带回家。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却没想到自己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山檐才叫醒他。
护士长把他手背上的针拔了,姜砚抬起头,声音低哑:“谢谢姨。”
“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护士长看着他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姜砚用棉签按着自己的手背,向林山檐示意用他的手机打车。林山檐没推辞,动作利索地打了自己的地址。
他们的头发此刻干得差不多了,姜砚半眯着眼睛,仿佛还没有完全适应眼前的光亮。周围已经是一片寂静,整个大堂里几乎都没有什么人,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传来的婴儿的啼哭。
姜砚吸了吸鼻子,感到些许冷意。
暗色的灯光投落在林山檐身上,有一瞬间,姜砚看不清他的表情。姜砚只是觉得他们两个此刻穿着病号服实在是滑稽,谁也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不出姜砚所料,这个人没有对自己、乃至刚刚他们发生的一切作任何评价,他还是那么地温柔细心,举止有度。
林山檐没有用嘲讽、鄙夷或是同情的目光看姜砚,只是始终站在姜砚的身边,哪怕沦落到这步田地。
姜砚把手搭上林山檐的肩膀,在夜风中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车停在他们面前,林山檐手上搭着他们两个人的湿衣服,上去拉开车门,在姜砚弯腰又用手护着他的头。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姜砚抬头,看到林山檐微微弯着眼睛:“今天你说的对不起已经很多了,我听到了。”
姜砚愣了一下,然后看着他关上车门,又坐上副驾。
车窗仿佛凝住了这场大雨,无数颗雨珠停留在上面,使无数璀璨迷人的灯光都如同流在水上一般,光影一闪而逝。姜砚的头抵在车窗上,看着那些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光点。他仰着半张脸,呼吸时玻璃又蒙上白雾。
他突然觉得无比疲惫,深深的无力感有如潮水把他吞没。这么大、这么亮的世界里,他却不敢称自己有一处容身之所。
在车内,淡淡的薄荷味萦绕在姜砚的鼻尖,他又睡着了。
到林山檐家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了。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看起来整洁又干净。姜砚自觉地换上拖鞋,然后跟着房子的主人走进去。
林山檐说:“随便坐吧,我去给你拿套衣服。”
姜砚坐在沙发上,知趣地垂眼,没有到处乱看。他有些不安,抬起手指捏了捏自己额头干了的发尖,控制着自己不倒在沙发上就这样入眠。
林山檐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拿了一套衣服走出来,带他去浴室。
姜砚慢吞吞地挪到浴室,又在拿过衣服时小声地说:“谢谢。”
林山檐提醒他:“别洗太久,用温水洗就好。”
姜砚“嗯”了一声,他扶着门,显然没什么力气够他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了。如果不是因为淋了雨,他大概还不会就这样发着烧洗澡。
姜砚用着此生最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在浴室里面倒下,氤氲的热气让他差点就因为呼吸不畅又昏过去。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去,看到林山檐正在整理客房的床褥。
姜砚走两步,就扶着墙缓一会,他向林山檐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已经OK了。
林山檐拿着吹风筒走过来,就着最近的插头给他吹头发。
姜砚第一次碰到这么完善的服务,林山檐的手指随意地揉在他的脑袋上,温热的风吹过。
“还好没晕在里面,做得很好。”他低声夸奖道。
姜砚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他养的一条狗。
感动的话卡在了嘴边,愣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头真的太晕了,只想立刻扑上床睡觉,意识混乱中接过林山檐递过来的水和药,囫囵吃了就爬上了客房的床,胡乱地说谢谢。
今晚终于可以过去了。
他在坠进梦乡前悲哀地想。
姜砚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了姜永安。
那是初中的时候,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那一天的所有细节在梦境中仍然清晰,这是姜砚所有噩梦的开始。姜永安穿着发黄的衬衫和长裤在校门口等他,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牵着母亲的手笑着分享学校中的趣事,有的大叫着“老爸”然后冲进自己父亲的怀抱。
姜砚形单影只,他在微笑告别自己的同伴后就这样一个人走上回家的路,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表情变得很快,在无人在意的地方里脸上流露出厌倦和无聊的表情。
姜永安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这个男人深谙欺骗、驯化的手段,漂亮的、毫无漏洞的话他张口就来。他给出自己和沈枝虞的结婚照,又给出他和江燕花的照片,将自己出走的理由编得天花乱坠,说着动听的谎言。
姜砚并不是不懂得是非,并不是不知道沈枝虞和江燕花日夜的等待。但是,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过所谓的人心的险恶和**。而渴望解救她们、解救自己的愿望又如此根深蒂固,他从私心上就渴望着“父亲”的回归。
到底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理性地判别了这个人,自以为公正地评价这个人,然后盲目地相信着真的会有浪子回头。所以姜砚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惩罚。
第一周姜永安给他糖果,陪他回家。
第二周姜永安带来最新的玩具,说着逗他的笑话。
第三周姜永安终于听到他主动地提起学校的伙伴,高兴地手舞足蹈。
第四周姜永安露出了可怜相,但是仍然陪他笑。
姜永安给了姜砚最渴望的父爱,让这个孩子替自己的母亲和姥姥原谅他,对他深信不疑。最容易上钩的是最贪心的鱼,最渴望的东西正是最缺少的东西。
姜砚太贪婪,自己浑身被泼满了石油,还以为靠近的火把也是温暖。
姜永安一开始只是询问着姜砚的零花钱,然后就是沈枝虞的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江燕花的退休金。他只字不问沈枝虞和江燕花的生活如何,一再向姜砚强调着不允许告诉她们他的出现。
树木在烈阳的暴晒下显得颜色都黯淡,疯狂的蝉鸣如同催命的符咒。
男人拽着姜砚的手臂,讪笑着问:“你妈的钱都在哪呢?你奶奶还有退休金,这个我知道……”
姜砚的眼神变得困惑、怀疑。
但姜永安没有在意,也没试着解释或补救。他蹲在姜砚的面前,半仰着头看着这个孩子:“快、快点给我钱,不然我就完了……你爸就要死了!”
姜砚浑身都被汗浸透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后颈滑落。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滴汗如同蠕虫般缓慢地爬行过自己的脊骨,密密麻麻的、令他战栗的触感让他想要立刻甩开姜永安的手。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有些害怕,不敢相信之前的一个月都是假的,害怕着又要失去那一点来之不易的、期待已久的温暖。他自私的心理和自尊心都在作祟。
太热了,那个夏天。太阳仿佛永远不会落下,连云都被尖叫着烧化,蓝色的血浸染了大片大片的天空。
姜砚头很晕,但是他扯起嘴角勉强笑道:“我都不知道。”
姜永安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原先的温情仿佛连带着那句话一起化为乌有了,姜永安一边咒骂他和他的母亲,然后扯下他的书包砸向他,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
姜砚被推倒在地上,滚烫的地板灼痛他的皮肤。他感觉到火燎般的痛意,仿佛置身在一场大火里。大火烧伤他,他在这场火里挨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踢打。
骨头被打碎,皮肤被烧化。
但是他没有哭,闷不吭声地护着自己的脸,避免被打到,让沈枝虞和江燕花问起。
直到姜永安发泄完所有的怒气,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姜砚踉跄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看着自己的影子,试着挤出一个笑容。
但是他看不见影子的表情。
姜砚头痛欲裂,浑身冒着冷汗,却又觉得异常地冷。他下意识地裹紧被子,蜷缩起来,颤抖着嘴唇说冷,表情痛苦又不安,仿佛被什么拽住了。
往前的每一天,他都得这样度过漫长的夜晚。先是被惊醒,然后猛地坐起睁开眼睛,紧紧攥着被单,在大口大口的呼吸里平复心脏深处传来的痛意。
但今晚有些不同,有人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去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又为他盖上一床被子。
那个人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他似乎有些不放心,于是拙劣地轻轻用手拍着姜砚的背,小声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梦里的大火仍然在烧,燎过姜砚的喉舌,烧焦姜砚的头发。疼痛如同细密的针,一次又一次扎进他的身体里,姜砚的眼角流出眼泪。
明明在那之前他都没有哭过。
也许是因为他听到了那声安慰,来得太晚,但总归是来了。
昏沉中有人用毛巾擦去他的汗水,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跟他说:“没事了,姜砚。”
夜晚如此漫长,和梦魇痛苦的纠缠里,姜砚紧皱着的眉稍稍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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