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钱府后花园。

西侧府墙边长出嫩绿新芽的银杏树上,垂曳着一角青粲色的披帛,仆人女使行色匆匆,却没想过抬起头,打量一眼这百年老树。

而在兄长的软硬兼施下,程生蕤老老实实提着蜜橘,上门叙旧。

“昨日那几个小的还抱怨蜜橘不够分,你这一大筐子算是送到他们心尖上了。”钱如荟领着他朝里走,好笑道。

程生蕤扯着唇角,并不觉得好笑。

他走这一趟不是真来讨小娘子欢心的,而是盼着以名震汴京的恶名吓得钱小五如其他啼哭小儿,远远躲着他才好。

不行,他得想法子,不许钱小五食这蜜橘。

免得小娘子吃甜了嘴,又该犯糊涂,不记得他的厉害!

“蜜橘多食无益,小娘子又不知克制,可得管管。”程生蕤藏下自己的小私心,语重心长道。

难得见到友人对小姊妹这般上心,连零嘴上的小事都再三忖量,钱如荟感激的同时,免不得对自己的疏忽多了几分惭愧。

拉着程生蕤的衣袂,他道:“九郎想得周到。”

“……”程生蕤拍了拍钱如荟的肩膀,笑而不语。

“这会子小姊妹应在园子里玩闹,我们去瞧瞧。”

钱如荟引着程生蕤走过月洞门,穿过廊庑,就见园子里乌泱泱的,乱成了一团,随手拦住了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女使。

“慌什么?”

“长君,五娘子——”女使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外男,忙又闭上嘴。

程生蕤眉心微跳,连呼吸都乱了几息。

“小五怎么了?快说!”钱如荟顾不上其他,更没把程生蕤当作外人,急哄哄追问。

“五娘子不见了,园子上下都翻了个遍,也没寻到人。”

“怎、怎又不见了?”钱如荟破防。

程生蕤适才还挂在面上的笑也沉了下去,眸光幽冷地环视着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女使身上。

“最后见到五娘子是在什么地方,过了多久?”

女使受不住这样的审问,求救般看向她家长君。

此时,钱如荟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瞅着眼前的人,知道她并不是竹青院里近身服侍的女使,便道:“你把潘妈妈唤来,让其他人暂时不要走露风声、惊动正院长辈。”

“是。”女使屈膝退下。

“九郎——”

他实在费解,怎么每回小五出了岔子,都能被他碰到。

才刚对上那双肃冷的眸子,钱如荟莫名感觉自己矮了一寸,臊眉耷眼地避开程生蕤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怔。

程生蕤压抑着心中的燥火,语气生硬地问道:“杨家那泼皮是如何处置的?”

“已把他赶出钱家私学了。”钱如荟愈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就这样?没断其手脚,赶出汴京?”程生蕤不敢置信钱相公的仁慈。

“……啊?这、不至于、还不至于。”钱如荟忙摆了摆手,干笑着。

程生蕤没什么表情地瞅着他,直瞅着钱如荟心慌慌,压低声音又解释道。

“这里面还有我二婶娘的手笔,杨家小子痴长了些歪心眼,被人教唆行事,把他放出去,没了钱家相助已是惩戒,便没有赶尽杀绝。”

“你二婶娘李氏?她为何要害自己的亲侄女?”程生蕤有些诧异。

与程生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钱如荟叹声道:“还不是为了选婿!郑家听说我们在给小五看图册子,也把他家儿郎的画像递了过来,哪里知道我那二婶娘瞧上了他们家。八字还没一撇,就左了心,唯恐丢了枢密副使家的亲事,用了毒计来对付小五。”

程生蕤面色发黑,不久前听闻钱家分家之事,却没想过其中还有这些糟污。

他知道庙堂之中为了争权夺利而层层算计的男人们,却不知后院女子也会这般狠厉恶毒。小娘子的纤弱天真非但不能得来怜爱,反而成为了她的弱点,引饿狼扑食啃骨。

这家子糊涂至此,连个小娘子都护不住!

程生蕤满腔愤懑地瞪着钱如荟。

“……”钱如荟受气包一般揣手站着,独自承受谴责。

好在,潘氏终于赶来。

钱如荟长长舒了口气,把程生蕤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一炷香之前,看顾西院门的司阍婆子见过姑娘,但我已遍寻西院,却没找到人。”初春料峭,潘氏却急得汗流浃背。

钱如荟顾不得安抚潘氏,惊声道:“小五又到西院作什么?”

去岁中秋夜,是二婶娘暗中买通西院的婆子,与杨书廷开了方便之门。

小娘子丢了三个月,堪堪才寻回来!难不成又有泼皮,来哄骗他家小五了?!

潘氏悄悄瞥了一眼面如冠玉、神色却比辟邪图上镇煞驱邪的杀神还要阴沉几分的郎君,隐晦地说道:“近来姑娘寝食难安,此番兴许是为了到兴国寺求个心安?”

“拜佛而已?为何不与我们言说?”钱如荟有些迷茫。

潘氏神色不自在地看着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长君,偏她也不好直说小娘子噩梦连连,以为是中秋夜不曾赴约而对杨家小儿心生了愧疚,便想着法子要出门致歉啊!

“她还不知杨家泼皮的真面目?”程生蕤倒是听出了潘氏的言外之意,觑着钱如荟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钱如荟理直气壮道:“小五还没长大,可听不得这些腌臜。”

“……”及笄了,还没长大?!

程生蕤被气笑了。

他盯着西边的府墙,心里还没想明白要不要管钱家这些糊涂蛋,人已朝着西院的方向,阔步走了过去。

钱如荟后知后觉,小跑着跟在他后边。

他们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新来的司阍婆子尽忠职守,没有给小娘子半点可乘之机。

西院门没有开过,小娘子会想什么法子?

程生蕤双手抱臂,沿着府墙走着。

“我家小五乖得很,可不会爬墙。”钱如荟出声道。

程生蕤不爱理他,余光向下,在墙根处多看了几眼。

“狗洞?小五才——”钱如荟微顿,目露询问地看向了钱府管事。

“年前小的已一寸寸检查过府墙,把所有窟窿都封严实了!”管事忙道。

钱如荟点点头,怎么也想不通他家小五怎会没了踪迹。

事已至此,再不愿长辈忧心,也瞒不了了,他沮丧地吩咐,“派人先到兴国寺守着,正院那儿……”

“且慢。”

程生蕤出声阻拦,在众人的目光下,后退了几步,扬起脑袋看向了挨着府墙生长的银杏树。

目光与树杈上,捂着唇、泪眼莹莹的小娘子对上,脊背无端沁出了冷汗。

“这!姑娘!”潘氏眼前一阵发黑。

“小五?是谁把你抓上去的?你等等、阿兄这就来救你!”钱如荟挽起袖子,手脚齐上,但他幼时都没上过树,更别提眼下。

眼看长君扑腾了好半天,还在原地打转,管事连忙让人去取长梯。

程生蕤双手抱臂,盯着捂唇呜咽的小娘子,冷声问:“怎么上去的?”

在树上困了近半个时辰,钱文嫣从最开始想被人发现,到认识到做了错事,内心也被愈发怯懦的情绪裹挟着,顺从本能蜷缩着,甚至不敢发声求援。

此刻面对程家小兄的疾言厉色,她顿时情绪失控,哭了出声。

是羞愧、也是恐惧。

太糟糕了,这样糟糕!程家小兄会更讨厌她的!

“小五还在树上,不是说这些的时机。”瞅着颤颤巍巍、哭声孱弱的小娘子,钱如荟心如刀割。

程生蕤睨了他一眼,只道:“不是想让我管教她吗?是反悔了?”

“……”

钱如荟想起了特意从扬州请来的白大夫,那位白老先生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小娘子遭到疯妇袭击,若非扬州三月间程小官人精心照养,以她原本的身子骨是熬不过的。’

‘好不容易过了鬼门关,这才多久,府上怎把小娘子又养得如此孱弱了?’

‘小官人要是记得往事,不知会如何心疼。’

在这番控诉下,钱家人羞赧又困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介未婚郎君是如何晓得照养小女娘的?还养出了名堂,被扬州医士这般盛赞!

思及此,钱如荟默默退后两步,唯恐把他们特意寻来的‘奶郎’气走。

“回答。”程生蕤眯着眼睛,声音冷得使人胆寒。

钱文嫣浑身一颤,连抱着树干的手都不听话地抖了抖,但着实没有勇气与程家小兄对峙。

用衣袂擦了泪,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颤声开口:“是、是自己上来的。”

众人惊愕,而钱如荟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知晓自家小五不是会说谎的性子,看着滑不溜丢、不得下脚的银杏树,不由陷入沉默。

“继续说。”程生蕤面不改色,继续逼供。

钱文嫣没忍住,在自己的臂弯间又哭了几声,却也不敢多耽搁,抽噎地和盘托出。

“我、想和杨家、嗝、杨家郎君说句话。”

“出不去、走到、树下,居然爬了上来!”

拍了拍胸脯,小娘子垮着小脸哭诉道:“这棵树好高、好难爬!我累得不行,上也上不得,连下去的力气都没了。”

在小娘子断断续续的解释中,众人知晓了来龙去脉。

但除了依旧绷着下颌,让人不辨情绪的程生蕤以外,其他人都还是无法掩藏自己的震惊。

——所以,小娘子是怎么会爬树的?!

钱如荟和潘氏不约而同看向程生蕤,神色复杂。

程生蕤忽略了这两道古怪的视线,令管事把长梯搭好,这才分出注意力,扫了一眼文弱的友人,最终认命般撩起下摆,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小娘子面前。

清冷的目光落在小娘子泪痕斑驳的面上,他问:“你想与杨家小儿说什么?”

“没、没。”钱文嫣不自在地垂下眸子,企图逃避。

“嗯,会说谎了?”程生蕤哂笑了一声。

“不是!”钱文嫣紧张地摇了摇脑袋,指尖轻轻拉住郎君的衣袂,眼神闪躲地小声道,“我只是想请杨家郎君原谅我失了约。”

“你还想私奔?”程生蕤眉心紧拧,语气极为不善。

“没有没有,阿娘说过了,私奔不是出门玩耍,走了便回不了家了……”钱文嫣委屈巴巴地说,懊恼自己没把集贤堂的话本子看完,就匆匆忙赶着‘私奔’闲逛。

怒气散去,看着单薄的小身板,程生蕤才明白兄长口中的那声‘瘦弱’。

莫名呼吸微滞,他神色不定地觑着小娘子,一股股没由来的后怕席卷着程生蕤,让他不住心颤。

“程家小兄。”

钱文嫣呐呐地唤了一声,红肿的眼睛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刮掉须髯的郎君,心怦怦乱跳。

看着小娘子痴傻的模样,程生蕤叹了一口气,伸出长臂,把小娘子揽入怀中托抱着,单手抓着阶梯,缓缓而下。

“他已后悔唐突约见,你不用再见此人了。”

“真的?”

郎君目光轻飘飘地移来,钱文嫣立即闭上嘴,乖乖点了点头,靠在程生蕤的身上,眼眸弯弯地偷笑。

程家小兄不会骗人。

今夜,可以安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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